卢远舟微微扬起下颌,多年掌权的威压瞬间四散:
“陛下既对老臣心存疑虑,何不直接召老臣入宫当面问个清楚?如此大费周章,劳师动众,实在无谓,也叫老臣寒心!”
闻言,楚云霜错愕地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可缓了缓,又轻轻叹口气,吩咐内侍把相府的美男都带下去,这才摇头无辜道:
“朕从未有意设计针对谁……诚如卢相所见,从秦侍郎贪赃案,再到高少尹出首,乃至你府上美人联手举证……桩桩件件,皆是自行浮出水面。朕身为一国之君,身负江山稳固之责、社稷安康之计,岂能坐视不管?”
“哈哈哈,好一个江山稳固、社稷安康!”卢远舟声音陡然拔高,张狂大笑道,“老臣侍奉琅玉两代君王,十数年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臣所做的,哪一样不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稳固,为了琅玉的社稷安康?!”
卢远舟笑毕,厉眼直视高坐台上的君王:“老臣确给一些官员府中赠送过美人,但老臣替陛下掌管天下权柄,若无耳目,如何能知哪些人包藏祸心、阳奉阴违?老臣此举,固然有欠光明,但却可以替陛下监察四方、稳固朝局!若非如此,陛下如何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龙椅之上十年?恐怕早已被暗流吞噬!”
“可陛下便是如此回报老臣的吗?用这等精心罗织的罪名,便要行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吗?陛下,您这是要让天下忠臣寒心啊!”
卢远舟满目悲怆,楚云霜却只觉得讥讽。
用龌龊手段换来的江山安宁,她不需要。
楚云霜看着她,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近乎疲惫的失望。
良久,她轻轻叹口气,转向侍立一旁的侯公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大伴,将那些从各地加急送来的奏报、自白书,还有追缴回来的赃款赃物清单,给诸位大人看看吧。”
侯公公躬身领命,轻轻击掌。
数名内侍抬着两个沉重的箱子进入大殿,当众打开。
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卷宗,以及一些盖有各地官印的文书。
侯公公取出最上面几份,开始高声宣读其中的摘要——
某地知府,供认如何通过相府门路买官,并每年上交“常例”;
某道转运使,交代如何将治水款项截留部分,作为“孝敬”送入京城;
某边镇将领,自白为保住职位,如何克扣军饷以答谢卢相“提携”……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金额、经手人,脉络清晰、证据俱全。
随着侯公公平板无波的宣读声,殿中官员的脸色越来越白,有人开始瑟瑟发抖,有人额上冷汗涔涔,更有人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楚云霜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臣子,沉声道:
“朕知道,这些罪行,涉及的绝不止证词上的这几位。”
她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人都听清她接下来的话:
“凡曾迫于无奈,行过贿、送过礼、助纣为虐者,只要此刻站出来,将所知事实和盘托出,朕以天子之名许诺,对过往之事,既往不咎!朕只要真相,只要铲除蠹国害民之根!但若有人心存侥幸,以为还能蒙混过关,或试图顽抗到底……”
她的目光如冰刃般划群臣:
“待朕一一查实,便不再是贪墨渎职之罪,而是欺君罔上、同流合污,罪同谋逆!届时,国法森严,绝不容情!”
“是此刻坦白求生,还是日后与罪魁祸首一同覆灭——诸位爱卿,你们自己选。”
金銮殿上,死寂一片。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那两箱打开的、隐隐散发着血腥味的卷宗,在无声地压迫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空气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无数道目光在楚云霜、卢远舟、以及那两箱打开的罪证之间惊惶游移。
好几个官员脸上血色尽褪,额头渗出细密冷汗,眼神闪烁不定,嘴唇翕动,显是内心正在经历着天人交战的剧烈挣扎。
坦白,或许能求生,但立刻就会成为卢相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坦白,皇帝言之凿凿,又有这些不知真假的“自白书”在前,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大约数十息,就在楚云霜的目光逐渐转冷,卢远舟嘴角的讥诮越发明显之时——
“陛下!”
一声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的呼喊,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只见文官队列中,一位身着紫袍、年约五旬的官员猛地出列,踉跄着扑跪在地。
众人看去,竟是礼部尚书周秉容!
“臣……臣周秉容,有罪!臣愿坦白!”
周秉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她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卢相……卢相她逼迫臣啊!自臣就任礼部尚书以来,她每年都要臣孝敬纹银不下两万两!臣的俸禄,便是全数拿出也远远不够!可臣若不给,不仅臣的官职难保,连臣在朝中为官的族亲子侄,也会被处处刁难、贬斥边荒!”
她抬起头,老泪纵横,羞愤难当:
“为了凑足这巨款,臣……臣不得不从经手的各项典礼仪制中克扣!每年的祭天大典、先帝冥诞、太后圣寿……能省则省,能减则减,以次充好,虚报账目!此次太后寿典,臣……臣便从中克扣了一万余两,可即便如此,仍填不满卢相的胃口!她竟……竟还亲自对选妃大典动手!”
说着,周秉容声音因悲愤而高亢起来:
“这次选妃大典,看似雨露均沾、公平竞争,实则不论是我琅玉良家子、还是外邦进献的贡男,若想顺利入宫候选,都必须先向她卢远舟奉上金额不菲的孝敬!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少则数千,多则数万!若无钱财开路,纵有绝世姿容、满腹才学,也休想踏入宫门半步!”
“此事皇后娘娘忙于总揽章程,或许不知细节,但协办此事的臣之幼子周美人,他……他却发现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