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万铜所言,卢远舟心中冷笑,这小小掖庭令,得了皇帝撑腰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未等她开口,大理寺卿赵之宏上前一步,竖起双指直逼万铜:
“万大人竟敢自比卢相,简直可笑!”
她袖袍一振,朝楚云霜拱手:
“纵使秦侍郎案涉刑狱,终究不过一家一户之讼。富商诉其判案不公,此乃寻常民事纠葛。若秦侍郎当真误判,我大理寺自当重审卷宗、调取证供,为其平冤昭雪便是;若查无实据,亦当还秦侍郎清白。此等案件,何来‘机要甚急’之说?何须动用掖庭禁狱?”
她再次竖起手指虚点万铜:
“退一步来说,即便案情直指秦侍郎有渎职之嫌,也当由我大理寺会同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方合朝廷法度。如今却以‘牵连甚广’四字含糊其辞,将四品侍郎径直投入宫禁牢狱——试问万大人,难道你竟要因一卑微商贾的诉讼,乱了我朝三百年司法纲纪不成?”
说到此处,她朝楚云霜拱手长揖:
“臣斗胆叩问陛下:掖庭狱今日能以‘机要’之名囚侍郎,明日是否便可拘尚书、拘宰相?长此以往,六部九卿,谁人可安?朝廷法度,威严何在?”
殿中一时寂然,唯余她的诘问在梁柱间回荡。
群臣中已有人微微颔首,目光在楚云霜与卢远舟之间逡巡。
能进这紫宸殿的都不是傻子,没人看不出,眼下看似是万铜和赵之宏在争辩,实则是楚云霜和卢远舟在斗法。
楚云霜被赵之宏逼问,倒也不恼,只微微叹气,似是无奈道:“朕原先也觉得,就算坊间闹得再凶、传言再荒唐,终究不过秦侍郎一家之事,实在是无需闹到掖庭狱的。可昨日,玉砂休沐出宫之时,竟然遇到了一个人……”
说着,玉砂从外头带上来一个男子,那人面色蜡黄,双眼红肿,一入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先泣。
有眼尖的官员已低呼出声:“这……这不是秦侍郎的夫郎,陈氏么?”
楚云霜道:“陈氏,你有何冤屈,可当着朕与满朝文武的面,如实道来。”
陈氏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抬头,嘶声道:“陛下!诸位大人!我家妻主秦正,她冤枉啊!不,她是有罪,但她更是身不由己!”
他泪如雨下,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她侵占那富商的家产,哪里是为了自己?不过为了凑足每年必须奉给卢相的门例钱!”
“门例钱”三字一出,犹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殿内瞬间嗡声四起,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怀疑、或惶恐地投向始终面色沉静、立于文官首列的卢远舟。
陈氏不顾一切地哭诉:“卢相……卢相私底下有严令!凡依附于她、受她提携的官员,无论品级高低,每年都必须上交定额的银钱,美其名曰‘孝敬’、‘节礼’!若交不足,轻则贬谪冷遇,重则寻由革职,发配到边远苦寒之地!陛下明鉴,我家妻主虽居刑部侍郎之位,年俸不过那些,既要维持官场面子,又要养活府中上下老小数十口人,早已是捉襟见肘,哪里还能年年拿出巨款孝敬上官?她……她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一时糊涂,犯了王法啊!”
“荒谬!”
“血口喷人!”
“陈氏,你可知诬陷当朝宰辅,该当何罪?!”
陈氏话音未落,已有数名官员脸色大变,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厉声呵斥,情绪激动地为卢远舟辩护,殿堂之上一时乱纷纷。
玉砂在旁一扬长鞭,沉声道:“肃静!”
待喧哗稍歇,楚云霜平静道:“陈氏所言,骇人听闻,朕刚开始听到时也觉得匪夷所思。然,此事关乎朝廷纲纪、卢相清誉,朕必须慎之又慎,这才特许掖庭狱暂押秦侍郎在宫中,迅速查明真相。”
见她停顿,万铜上前一步,躬身呈上一卷文书:“陛下,各位同僚,下官连夜讯问秦侍郎,并将其供词与陈氏上交的家中账目、证言等一一核对,发现全部吻合。此乃笔录与相关证物清单,请陛下御览。”
侯公公将供词与清单呈至御案。
楚云霜并未细看,而是抬起眼,目光清澈地望向卢远舟:
“卢相,这些证词言之凿凿,皆指向你。可朕不愿信,也不敢信,朕想听你当面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看向卢远舟。
只见卢远舟不慌不忙,整了整衣袖,缓步出列。
她面容清癯,神色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无奈。
她向着御座从容一揖,声音平和而清晰:
“老臣惶恐。陛下明鉴,此等言论,实属无稽之谈,荒谬绝伦。”
她直起身,坦然迎上楚云霜的视线:
“老臣蒙先帝与陛下信重,位居首辅,俸禄优厚。老臣兢兢业业,一生未娶,唯愿把毕生心血都奉献给陛下、奉献给朝廷。臣无家室之累,孑然一身,试问,臣要这许多黄白之物何用?”
她语气悲切,仿佛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至于所谓‘门例钱’、‘孝敬’,不过是秦家人为了脱罪而对臣的攀咬,谁若当真,那可就中了她们的奸计!老臣为官数十载,唯知秉公办事,举贤荐能,所依者,乃律法章程,所察者,乃政绩人品,怎会以此等污秽手段败坏朝纲?此非仅污老臣一人清名,更是辱我琅玉朝廷颜面!万望陛下彻查,还老臣一个清白,亦正朝野视听!”
这一番自白,义正辞严、铿锵有力,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听来,必定会为她说动。
但是殿内的有多少人都遭受过她的盘剥,此时听见她说出这些话,只觉讽刺,一个个目光交接,未有敢言者。
殿内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汇聚到楚云霜身上。
这时,高令申却突然越众而出,朝着楚云霜扑通一跪,高声道:“陛下,臣有罪!”
众人齐齐看向高令申。
楚云霜仿佛这时才发现她,指着她额头上的乌青道:“高爱卿,你这伤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