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晨光刚漫过医院的窗沿，李建国放轻脚步，鞋底蹭着走廊的瓷砖，慢慢挪到病房门口。
他扒着门框往里望，孙秀还趴在苏念塘床边，额前碎发贴着病床边缘，肩膀随着轻浅的呼吸微微起伏，显然是守了一夜累得睡着了。
李建国没进去，转身拉过旁边长椅上打盹的李水生——水生脑袋一点一点的，手里还攥着没写完的作业本。
他指尖在嘴边比了个“嘘”，又轻轻捏了捏水生的胳膊，两人踮着脚，几乎没发出声响地走出了医院。
心里的急火早烧得发紧：孙秀眼里只剩病床上的苏念塘，肯定顾不上住院费的事，医院说上午就得交；水生还得上学，耽误了功课可不行。
李建国他们刚走出病房没多久，病床上的念塘突然醒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挣扎着伸出手，嘶哑地喊：“救我……快救我！”
孙秀正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听见声音惊得心头一跳，慌忙扑到床边，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念塘别怕，娘在呢，娘一直在。”
昨晚下半夜念塘醒过一次后，就一直安安静静睡到现在，怎么突然这样了？
没等孙秀多想，怀里的念塘又轻声哼了句：“娘，我渴……”
孙秀连忙扶着女儿坐起身，把枕头垫在她背后撑稳，转身拿起桌上晾好的温开水，刚端着碗凑到念塘嘴边，就听见女儿气若游丝的声音又响起来：“王强……推我……”
“哐当——”
孙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搪瓷碗猛地砸在地上，温水顺着地砖缝漫开，碎裂的瓷片溅得满地都是，她僵在原地，手还保持着喂水的姿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前些日子念塘确实提过“王强”这个名字，当时她只当是念塘恨杨春花才那样说的，压根没往心里去想。可现在再想，难道这个王强，就是当年那个靠着回城指标离开隔壁大队村子的男人？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人回城后没多久就结了婚，如今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还跟杨春花扯上了关系？他来找杨春花，到底想干什么？
正乱着思绪，怀里的念塘又带着哭腔拉了拉她的衣角：“娘，李叔和水生怎么没来呀？我打不过那个王强……你快找李叔来，让李叔帮我找他们算账！”
小孩子受了委屈，总想着找最可靠的大人撑腰，念塘攥着孙秀袖口的小手还在微微发抖，眼里满是依赖的慌劲儿，倒让孙秀心里的慌乱又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牵挂。
另一边，当李建国赶回家时，灶房的烟囱正飘着细烟，李老太攥着锅铲在灶台前忙活，听见院门响，忙撩着围裙迎出来：“建国，念塘咋样了？醒没醒？”
李水生抢在她爹前头蹦进门，声音还带着点没睡醒的哑，又透着急：“奶奶！念塘醒了！就是还得在医院住着，要交住院费——我跟爹说，把家里的猪和鸡卖掉凑钱！”
李老太手里的锅铲顿在半空，眼神愣了愣，锅里的粥还在“咕嘟”冒泡。
她没急着说话，先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李水生的后背，掌心带着灶火的温度：“该卖就卖，啥都没有念塘的命金贵。”
李水生听了奶奶的话，立马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声音里满是雀跃：“我就知道奶奶最有爱心！我替念塘谢谢您！”话音刚落，他踮起脚在奶奶脸颊上亲了一口，书包带子一甩就往门外冲，“我上学去啦！”
李老太嘴上虽有些不情愿，可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年代的庄稼人，全靠挣工分过日子，手里哪有什么余钱？一年到头能把肚子填饱，就已经算不错了。更何况，李水生是她唯一的亲孙子，打小疼到大，只要孙子能开心，别说是这点事，就算是再难办的，她最终也还是会依着他。
李建国不敢耽搁，揣着心事先往邻居家跑。敲开张家的门，又绕到李家，挨户把苏念塘住院要交钱的事说了，手掌心攥着各家递来的零钱，指尖都被汗浸得发潮，数来数去，还是差一大截。
他转头往家赶，进了院就把猪圈里最壮的那头猪崽赶出来，又将鸡笼里四只正下蛋的母鸡都塞进去，挑着担子往集市走。
路过苏家院门口时，苏老太正拄着拐杖站在门槛上，看见他挑着的担子，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却猛地把脸扭向一边，嘴里还嘟囔着：“自己老婆跑了不找，成天围着个寡妇转，像什么样子！”
李建国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也没搭话——他没心思争这些，只把担子往肩上又压了压，脚步更快地往村外走。
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天刚亮就围了圈村民——往常这个时辰，顶多三三两两坐着唠嗑的老人，今儿个却连年轻媳妇都凑了过来，不用问，准是在嚼昨晚那事儿的舌根。
远远见着李建国往这边走，人群立刻静了静，张婶先开了口，语气里满是急切：“建国啊，念塘那孩子咋样了？昨晚看着可吓人，今儿个好点没？”
李建国脚步顿了顿，转过身冲大伙点点头，声音听着还算稳：“谢谢大婶们惦记，念塘好多了，还在医院住着呢。”话刚落，没多停留，转身就往村里走。
他刚走没两步，身后的议论声就又冒了出来，压着嗓子却句句清晰：“你说李建国这会儿这么上心，连家里的猪仔跟鸡都拿去卖了，是真疼念塘，还是冲着孙秀来的？”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话：“那还用说？肯定是孙秀！要不他自家老婆跑了这么久，咋不见他着急找呢？”
村里的村口就是这样，像个没门的情报站，谁家有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全村都知道。更别说李建国这档子事，添油加醋的话早就在村民嘴里传了好几轮，连带着孙秀，也成了背后议论的焦点。
到了集市，天已经亮透，集市上只有零星几个赶早市的人。李建国找了个显眼的位置蹲下来，刚把竹笼放稳，身旁忽然传来“叮铃铃”的车铃声，紧接着是杨春花的声音：“让让，麻烦让让！”
他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自行车“呼”地从他身边擦过，竹笼里的猪崽被惊得“哼唧”了两声。
杨春华的眼角余光扫到他，脚底下的踏板顿了顿，眼神慌慌张张地瞟了他一眼，像是怕被缠住似的，立马蹬着车子往前冲，没敢多停。
李建国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她那眼神，分明是做贼心虚。好好的怎么不敢打招呼？说不定念塘昨晚在小树林磕破头，就跟她有关系。村里除了她，谁总跟孙秀过不去，又见不得念塘好？
正琢磨着，一个收畜禽的贩子凑过来，捏了捏猪崽的耳朵，又扒了扒母鸡的翅膀：“这俩猪崽二十斤出头，四只母鸡正下蛋，一共给你三十七块。”
李建国没讲价，接过钱就往怀里塞，指尖都在抖。
村民凑的钱加起来，再加上卖猪鸡的三十七块，总共才一百二十块。离三百块的住院费还差一大截。
李建国咬了咬牙，转身往公社卫生院走——门口的墙上贴着卖血的告示，两百毫升给二十块。
他怕熟人看见，把头上的帽子压得更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抽六百毫升。”他跟护士说。针头扎进胳膊时，他皱了皱眉，却没吭声。抽完血，接过护士递来的六十块补助，他揣进怀里，又往粮站跑，把家里存的百来斤麦子全卖了，换了二十八块五。算下来总共两百零五块，离三百块还是差得远。
该借的都借了，能卖的也卖了，钱还是不够。要不要去找苏建兵再说说？李建国蹲在路边，盯着地上的小石子发愣，可一想起病床上念塘裹着纱布的头，又立马站起身，往医院住院部走——先把钱送过去再说。
李水生揣着满肚子心事刚踏进病房门，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走廊尽头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杨春花！他脚步猛地顿住，心口一紧，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影子已经快闪到楼梯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