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金星化作一道清风,悄无声息地潜入车迟国境内那座破败的寺庙。
月光穿过残破的窗棂,照见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僧人们——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手腕脚踝处还留着沉重的镣铐磨出的血痕。
老星君心中叹息,拂尘轻扫,点点金辉便如萤火般散入众僧梦境。
在梦里,和尚们忽然看见了光。
那光先是微弱如豆,旋即越来越亮,竟显出太白金星鹤发童颜的本相。
他站在祥云之上,声音如同古钟回荡在梦境深处:“苦海将尽,尔等莫再绝望。自东土大唐而来,往西天取经的圣僧玄奘,不日将抵车迟国。他手下有大徒弟孙悟空,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二徒弟猪八戒,曾是天河八万水军统帅;三徒弟沙悟净,也是卷帘大将下界。此一行人,正是尔等的救星!”
僧人们梦中泪流满面,却发不出声音,只听得那仙音继续嘱咐:“切记,待圣僧至,可于城南破塔处相迎。此事须得隐秘,莫让那三位国师知晓……”
话音渐散,金光褪去。
天将破晓时,最先醒来的是个老和尚。
他怔怔地望着从破屋顶漏下的天光,忽然颤抖着推醒身旁的师弟:“我、我梦见神仙了……”
一时间,寺庙里响起压抑的啜泣与低语。这些被虎力、鹿力、羊力三位国师迫害了多年的僧人,本已心如死灰,此刻眼中却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芒。
他们互相确认着梦中细节——东土大唐的和尚、齐天大圣、城南破塔,竟分毫不差!
“可……若是妖道设下的圈套呢?”一个年轻僧人怯生生地问。
老和尚摩挲着腕上的伤疤,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点锐利:“我们还有什么可失去的?纵是圈套,也不过一死。
可万一是真的……”他环视众人,“这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山路上。
唐僧骑着白龙马,忽然打了个寒颤。八戒凑过来:“师父,怎的?莫不是着凉了?”
孙悟空早已跳上云头,手搭凉棚观望,只见车迟国方向隐隐有青黑之气盘绕,其间却又透出几丝微不可察的金光。
他落下云来,抓耳挠腮:“师父,前方那国有古怪!妖气冲天,偏又有点仙气儿混在里面,老孙这火眼金睛竟有些看不分明!”
沙僧放下担子,沉稳道:“大师兄,既如此,我们更该小心前行。”
唐僧颔首,捻动念珠:“悟空说得是。但纵有妖邪,既在取经路上,便是我等该渡的劫。只是……”
他望向天际将明的曙光,眉间微蹙,“昨夜我也得了一梦,恍惚见一老仙翁,说了些‘功德’、‘救难’之类的话,醒来却记不真切了。”
孙悟空眼珠一转,似有所悟,却不点破,只笑道:“师父且宽心,有老孙在呢!”
师徒四人继续西行,离车迟国越来越近。
他们不知道,城南那座倾颓的古塔下,此刻正藏着一群心跳如鼓的和尚。
这些僧人轮流放哨,从塔砖的裂缝里死死盯着官道,既怕来的是妖道的爪牙,又盼着梦里所说的救星。
晨雾渐渐散去。
官道的尽头,出现了四个身影——骑白马的长老,扛铁棒的毛脸雷公嘴,长嘴大耳的胖子,还有面色靛蓝、挑着行李的大汉。
塔下的老和尚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
“来了……”老和尚颤抖着对同伴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破一个易碎的梦,“我们的救星,真的来了。”
而此刻,车迟国皇宫的观星台上,三位国师正在祭坛前做法。
虎力大仙忽然睁开铜铃般的眼睛,抽动鼻翼:“奇怪,今日风中,怎有生人的味道?”
鹿力大仙掐指一算,面色微变:“师兄,好像……唐僧师徒大概到车迟国了。”
羊力大仙冷笑:“又来几个送死的。待早朝时禀明陛下,抓来便是。”
老和尚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冰冷的塔砖。
晨光中,那四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白马上端坐的僧人面容慈悲,身着锦斓袈裟,在晦暗的晨雾中仿佛自带柔光。
“且慢。”老和尚按住身边一个激动得想要立刻冲出去的年轻僧人,“莫要鲁莽。妖道诡计多端,万一是幻术变化……”他压低声音,“待他们再近些……”
此时官道上,孙悟空忽然停下脚步,鼻子抽动两下:“师父,有生人味儿,不止一个,都在那边破塔里猫着呢!”
八戒闻言,忙举起钉耙挡在唐僧身前:“师父小心!莫不是妖怪埋伏?”
沙僧也警惕地放下担子,抽出降妖宝杖。
唯有唐僧神色平静,他望向古塔方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若是埋伏,何须等到此刻?悟空,你去探探,切莫伤人。”
“得令!”孙悟空嘻嘻一笑,一个筋斗翻上半空,却不急着去塔那边,反而手搭凉棚,先往皇宫方向细细观瞧。
只见三道妖气冲天而起,青黑中夹杂着诡异的香火气,正是那三个国师。“好家伙,原来在这儿坐窝呢!”
他心中有了计较,却不声张,只按下云头,落在塔前十余丈处,将金箍棒往地上一拄:“塔里的朋友,出来说话吧!躲躲藏藏的,不是好汉!”
塔内众僧吓得一哆嗦。
老和尚透过砖缝看得分明——那根铁棒上隐隐有龙纹凤篆,霞光流转,正是传说中定海神针如意金箍棒的模样!
他再不怀疑,颤巍巍地推开半掩的塔门,率先走了出去。
“圣僧……可是东土大唐来的圣僧?”老和尚扑通跪倒在地,身后跟着跪倒一片。
他们抬起头时,脸上满是泪水与尘土的沟壑,褴褛的僧衣下露出累累伤痕。
唐僧急忙下马,上前搀扶:“快快请起!诸位同修何以至此?”
众僧只是叩头,哽咽难言。
还是那老和尚强忍激动,将车迟国二十年来僧众如何被三位国师迫害、如何被勒令为奴、如何死的死逃的逃,简明扼要地说了。
每说一句,身后便是一片压抑的哭声。
“那虎力、鹿力、羊力三个妖道,蛊惑国王,毁佛灭僧。”老和尚抹了把泪,“他们说和尚无用,求不来雨,保不了国。但凡有敢言佛法者,轻则鞭笞,重则斩首。如今全国上下,只剩我们这四十余人,还被铁链锁着做苦役,白日修观,夜里便关在这破庙之中……”
孙悟空听得抓耳挠腮,眼中金光乱闪:“好妖道!老孙这便去掀了他的观,砸了他的坛!”
“悟空且慢。”唐僧按住他,又转向众僧,“昨夜贫僧得了一梦,如今看来,应是仙家指点。诸位放心,此事我们既已知晓,断不会袖手旁观。”
正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喧哗声。一队官兵簇拥着几个道童打扮的人,正朝这边赶来。
为首的道童尖声喊道:“那边的和尚!聚众在此做甚?还不赶快去工地干活!”
这队人马约有二三十人,领头的道童尖嘴猴腮,正是专司监工的“清虚道长”座下弟子,平日里对僧众最为刻薄。
他一眼瞥见多了几个陌生面孔,尤其那骑白马的唐僧宝相庄严、衣着光鲜,不由疑心大起。
“你们是哪里来的和尚?怎么没见过?”道童走上前来,手中皮鞭虚抽一记,发出“啪”的脆响,“莫不是逃奴?”
孙悟空见状,眼珠一转,笑嘻嘻地凑上前去:“道长好眼力!我们正是新来的。这不正要去工地,被这几位老师父拦住问路哩!”
说话间,他暗中使个眼色,老和尚会意,忙低头退后。
道童将信将疑,上下打量孙悟空变化的和尚——只见他身形瘦削,僧袍破旧,倒也似个长年劳作的。
再看猪八戒变的胖和尚憨态可掬,沙僧变的蓝脸和尚沉默寡言,都不像有甚能耐的。
“既然如此,还不快随我去工地!”道童喝道,“今日三清观正殿上梁,缺的就是人手!”
唐僧在马上合十道:“这位道长,贫僧乃东土大唐……”
“管你东土西土!”
道童不耐烦地打断,“入了车迟国,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陛下有旨,凡僧人皆须服役赎罪!来人,给我锁了!”
官兵应声而上,哗啦啦抖出铁链。
孙悟空心中暗笑,嘴上却道:“道长且慢!我们愿去服役,只是这几位老师父年老体衰……”
他指了指老和尚等人,“您看是不是……”
“废话少说!一个都不能少!”道童一挥鞭,“锁上!”
就在铁链即将套上老和尚脖颈的刹那,孙悟空忽然“哎哟”一声,作势滑倒,身子一歪,恰撞在两名官兵身上。
那两人站立不稳,踉跄着向道童扑去。
道童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满怀,手中皮鞭脱手飞出。
他还未及怒骂,忽觉脚下一空——不知何时,地面青石板竟裂开一道细缝,他右脚恰好卡了进去,拔不出来。
“道长小心!”孙悟空假意去扶,暗中却捻诀施法。
只听“噗噗”数声轻响,场中忽然腾起一阵黄蒙蒙的烟雾,带着刺鼻的胡椒味儿。
官兵和道童们顿时眼泪鼻涕齐流,咳嗽不止。
“咳咳……怎么回事?!”
“我的眼睛!”
烟雾弥漫中,孙悟空低喝一声:“师父先走!老和尚,你们往西边山林里去!”
唐僧会意,一勒白龙马,那马通灵,四蹄生风,眨眼便冲出十丈开外。
猪八戒、沙僧护在左右,随马而去。
老和尚等众僧还在发愣,忽觉身上一轻——“咔嚓”数声,他们腕上脚上的铁链竟齐齐断裂,断口平整如刀削!
“还等什么?快走!”孙悟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不见人影。
众僧如梦初醒,互相搀扶着往西边山林奔去。
有几个体弱的跑不动,便觉有一股柔和之力托着背脊,脚不点地地往前飘。
此时烟雾稍散,道童勉强睁眼,只见那群和尚竟要逃散,又惊又怒:“反了!反了!给我追!”
官兵们揉着眼睛正要追赶,忽见那瘦和尚(孙悟空所变)挡在路中,笑嘻嘻道:“诸位,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滚开!”一名魁梧官兵挥刀便砍。
刀至半空,却砍不下去——那和尚只伸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刀锋,任那官兵面红耳赤地使力,刀身纹丝不动。
“你这刀……”孙悟空故作惊讶,“莫不是纸糊的?”说着手指一弹。
“铮”的一声清鸣,那精钢打造的腰刀竟从中断为两截!断刃“当啷”落地,官兵握着刀柄,目瞪口呆。
其余官兵发一声喊,齐齐扑上。孙悟空哈哈一笑,也不躲闪,任由他们抓住自己胳膊腿脚。
“抓住了!”
“看你还往哪儿跑!”
七八个官兵将他死死按住,又有几人取来最粗的铁链,将他从头到脚缠了七八圈,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道童一瘸一拐地走来,冷笑道:“看你还有何本事!”
孙悟空眨眨眼:“本事没有,把戏倒有一个。”说罢,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起。
官兵们正疑惑,忽听“嘣”的一声闷响——那拇指粗的铁链节节崩断,碎片四溅,打在官兵甲胄上叮当作响!
不待众人反应,孙悟空身形一晃,竟分出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分身,个个笑容可掬,将官兵们围在当中。
“道长,还追不追了?”
“这位军爷,您刀掉了。”
“哎呀,您的裤带怎么松了?”
十几个“孙悟空”同时开口,七手八脚,有的拍肩,有的拽衣,有的干脆夺了官兵手中兵器,随手一扭,便拧成麻花。
官兵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只觉眼前人影乱晃,耳边嘈杂一片,手中兵器纷纷脱手,衣甲不知怎的就被解开了扣襻,这个裤带断裂,那个头盔歪斜,乱作一团。
道童吓得面如土色,连退数步,颤声道:“妖、妖法!你会妖法!”
孙悟空本尊从分身中走出,挠挠手背,笑道:“分明是仙术,怎说是妖法?道长眼神儿不好啊。”说着,他朝道童吹了口气。
一阵旋风平地而起,卷着沙土扑面而来。道童和官兵们被迷得睁不开眼,待风停时,眼前哪还有半个和尚的影子?连那十几个分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地上断成数截的铁链、扭成麻花的刀枪,证明方才一切并非幻觉。
“快、快回城禀报国师!”道童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再追,带着残兵败将,一溜烟往城中逃去。
此时西边山林里,老和尚等众僧已奔出三四里地,正扶树喘气。
“诸位,跑得倒快。”孙悟空笑道。
众僧齐齐跪倒:“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孙悟空跳下石头,扶起老和尚:“莫谢我,要谢就谢我师父。你们且在此处躲好,待我们收拾了那三个妖道,自会来寻你们。”
老和尚老泪纵横:“恩公,那三个妖道神通广大,又得国王宠信,您千万小心!”
“神通广大?”孙悟空嘿嘿一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吃草呢!放心,不出三日,管教车迟国改天换地。”
说罢,他一个筋斗翻上半空,转眼不见了踪影。
老和尚等众僧望空拜了又拜,这才相互扶持着往山林深处去了。
二十年来,他们第一次脱去枷锁,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