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渊草的绿意漫过临渊城的城墙时,墨守成终于在城头上寻到片刻安宁。郑沐阳带着镇妖司的人在堕渊边缘布下三重结界,药师谷的老者正领着弟子培育镇渊草的幼苗,预备在渊底种下第二道屏障。周莽蹲在城墙根,给齐地水师的士兵们讲临渊城的传说,说到十二脉先祖徒手撕裂邪祟时,连赵摧城家的幼子都听得瞪圆了眼睛。
“墨兄,过来!”周莽朝他挥手,手里举着半块烤饼,“柳家姑娘做的,就剩这点了。”
墨守成走过去,接过烤饼时指尖触到一片温热。饼上撒着芝麻,混着淡淡的草药香,是吴云清特意加的安神草——这几日他总因界门的余波难以安睡,她便变着法子在饮食里加些助眠的药材。
“药师谷的人说,再过七日,新的镇渊草就能扎根渊底。”周莽咬着烤饼,含糊不清地说,“到时候咱们就能回齐地了,我让厨房给你炖莲心汤,放你上次说的那种蜜枣。”
墨守成望着远处正在退去的最后一缕瘴气,忽然想起齐地的海。那里的风带着咸湿,不像临渊城的风,总裹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莲心木玉佩,上面的光泽比初见时更温润,仿佛吸饱了临渊城的晨光。
“赵前辈呢?”他问。
“在祠堂呢。”周莽朝城内努努嘴,“十二脉要给殉难的人立牌位,他正领着各家主誊写名字。说起来,蚩家那几个孩子真犟,非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上,说‘迟早要跟着爹爹们守城门’。”
墨守成起身时,烤饼的余温还留在掌心。他穿过正在修复的街道,石板路上还能看见未洗净的血痕,却已有人家支起了摊子,卖起了热气腾腾的米粥。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碗粥,踮脚递给正在砌墙的水师士兵,奶声奶气地说:“叔叔,我娘说喝了粥有力气。”
祠堂里,烛火摇曳。赵摧城正用颤抖的手在木牌上写字,他的右臂在与九头血妖交手时受了重伤,此刻每写一笔都要停顿许久。王家主在旁研墨,月家主则将写好的牌位按家族排序,牌位太多,竟从供桌一直排到了门口,像片沉默的碑林。
“墨大人。”赵摧城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墨汁,“你来的正好,帮我看看这‘魏’字,是不是少了一撇?”
墨守成凑近看,木牌上“魏”字的最后一笔确实短了些,却透着股倔强的力道,像极了魏家族长抱着混沌符囊冲向邪祟时的决绝。“这样正好。”他轻声道,“像他本人。”
赵摧城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是啊,他这辈子就不爱循规蹈矩。”
供桌最前端,孤零零立着块空白木牌。墨守成认得,那是留给蚩家主的——按十二脉的规矩,殉难的家主牌位要空着,意为“魂归堕渊,与城同守”。牌位前摆着株刚采的野菊,是蚩家最小的孩子放在那里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离开祠堂时,墨守成撞见吴云清领着几个柳家女眷进来,她们手里捧着叠干净的素布,要给牌位擦拭灰尘。为首的正是那个被邪祟伤了脸颊的双丫髻小姑娘,她的半边脸缠着绷带,却依旧挺直着背,擦牌位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听说药师谷的人找到彻底关闭界门的法子了?”吴云清问时,指尖还沾着草药的清香。
“嗯。”墨守成点头,“他们说要以镇渊草为引,结‘十二锁灵阵’,只是……”
“只是需要十二脉的人以精血为祭,对吗?”吴云清的声音轻了下去,她昨夜在药师谷的医案里看到过记载,这种阵法威力巨大,却要献祭布阵者的半生修为,“赵前辈他们……”
“赵前辈已经应了。”墨守成望着祠堂紧闭的大门,里面传来整齐的诵读声,是十二脉正在念诵悼文,“他说‘十二脉的根就在这城里,刨了根也要护着花’。”
第七日清晨,镇渊台上的镇渊草突然绽放出金色的花。药师谷的老者说,这是地脉灵力贯通的征兆,正是结阵的最佳时机。十二脉的家主领着各自的族人登上镇渊台,赵摧城站在最前方,玄铁槊斜插在台上,槊身的锁链已被打磨得锃亮,反射着朝阳的光。
墨守成、周莽与郑沐阳站在台下护法。周莽特意穿上了齐地的银甲,腰间别着那柄“安齐”匕首,他说“要让血妖看看,齐地的汉子不止会开船”。吴云清则带着药童守在台侧,药箱里备满了固本培元的丹药,尽管她知道,这些药对即将献祭修为的人来说,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慰藉。
“开始吧。”赵摧城的声音在晨风中回荡,十二脉的人同时举起右手,指尖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镇渊草的根部。翠绿的草叶瞬间染上金红,根须在地面下疯狂蔓延,朝着堕渊的方向生长。
渊底的界门再次震颤,残存的血妖发出绝望的嘶吼。九头血妖虽已被重创,却仍挣扎着扑向界门,试图用最后的妖气维系裂缝。可这一次,镇渊草的金光如潮水般涌来,所过之处,妖气尽数消散,那些血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飞灰。
“就是现在!”药师谷的老者高声喊道,“引地脉入阵!”
赵摧城率先将手掌按在镇渊台上,十二脉的灵力顺着他的掌心汇入地脉,与镇渊草的根须交织成网。墨守成在台下看得清楚,随着阵法运转,十二家主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赵摧城玄甲下的脊背也渐渐佝偻,像是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不好!”郑沐阳突然喊道,“界门在反噬!”
只见渊底的裂缝中突然喷出股浓稠的黑雾,黑雾化作只巨大的爪子,朝着镇渊台抓来——是九头血妖最后的反扑!周莽怒吼着拔出匕首,灵力灌注于刃尖,迎着黑雾冲了上去,却被黑雾震得连连后退,嘴角溢出鲜血。
“让开!”墨守成纵身跃起,莲心木玉佩与长剑同时爆发金光,剑气如莲,层层叠叠撞向黑雾。就在金光与黑雾碰撞的刹那,他忽然想起赵摧城说过的话——“临渊城的根,是十二脉的血”。
他猛地将自身灵力注入地脉,与十二脉的灵力融为一体。金光陡涨,竟在镇渊台上开出朵巨大的金色莲花,将黑雾彻底吞噬。莲心处,镇渊草的花盘转向堕渊,射出道贯通天地的光柱,界门的裂缝在光柱中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最终彻底闭合,连一丝妖气都未留下。
阵法散去时,十二家主齐齐跪倒在镇渊台上,个个面色苍白如纸,却都笑着望向城下。赵摧城挣扎着站起来,朝着墨守成的方向拱手,声音虽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墨大人,你看……成了。”
那日后,临渊城的天彻底放晴了。堕渊的瘴气被镇渊草的金光净化,露出了底下青黑色的岩石,据说有孩童在岩石上发现了类似莲花的纹路,说是墨守成的剑气所化。
十二脉的家主虽修为大损,却依旧每日在城头巡视。赵摧城的玄铁槊被供奉在祠堂,槊身上刻满了殉难者的名字,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能听见槊身的锁链在轻响,像是在与那些名字对话。
墨守成离开临渊城的那天,整个城池的人都来送行了。双丫髻的小姑娘给了他个布包,里面是她用草药染的莲花帕子,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安”字。赵摧城的幼子牵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坛醉流霞,说是“我爹让我送来,给墨大人路上喝的”。
飞舟升空时,墨守成回头望去,只见临渊城的城墙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镇渊台上的镇渊草已长得郁郁葱葱,金色的花盘正朝着齐地的方向。周莽凑过来,递给了他个刚烤好的莲心糕:“尝尝?吴姑娘说,放了双倍莲子,比上次的甜。”
吴云清正站在船头整理药箱,闻言回头笑了笑,阳光落在她的发梢,沾着淡淡的药香。远处的天际,镇妖司的飞舟正朝着神都的方向驶去,郑沐阳在船头朝他们挥手,衣袂翻飞,像只展翅的玄鸟。
“回齐地后,先去醉仙楼。”周莽咬着莲心糕,含糊不清地说,“说书先生肯定把咱们编得神乎其神,说不定还会说你能驭莲飞行呢。”
墨守成望着掌心的莲心木玉佩,又看了看身边笑闹的两人,忽然觉得,所谓传奇,从来都不是孤单的剑影,而是有人递来的烤饼,是带着药香的帕子,是共饮一坛酒的酣畅,是千万人用血肉之躯撑起的晴空。
飞舟划破云层,朝着齐地的方向驶去。海风渐起,带着熟悉的咸湿气息,墨守成仿佛已听见醉仙楼的说书先生敲响了醒木,而他与周莽、与吴云清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这一页里,没有血妖,没有邪祟,只有人间烟火,与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