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地的年味尚未散尽,墨守成便在周莽的软磨硬泡下,留在了王府。说是“留”,倒更像客居——他每日清晨随周莽去演武场练剑,午后帮吴云清整理药材,傍晚则陪着两位王妃在园子里散步,听她们讲当年在西疆的旧事,日子过得竟比在神都时还要安稳。
这日午后,墨守成正在药房帮吴云清碾药,周莽兴冲冲地闯进来,手里举着张图纸:“墨兄,你看我新画的飞舟图!这次加了防风结界,还在船底装了逃生舱,就算再遇到杀手,咱们也能全身而退!”
图纸上的飞舟画得歪歪扭扭,却在关键处标得仔细:结界阵眼在船头暖炉下,逃生舱的开关连着船尾的铜铃。吴云清凑过来看了眼,笑着打趣:“五公子这画功,倒比去年的小人儿强多了,就是这船帆画得像块破布。”
“这叫写意!”周莽梗着脖子辩解,却在看到墨守成眼底的笑意时泄了气,“好吧,我承认画得一般。等开春请巧匠来,让他照着你的剑鞘雕云纹,保准比上次的‘凌云渡’气派!”
墨守成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匕首,鞘上的“安齐”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想起飞舟坠落那日,这匕首的莲心木柄抵在他心口,替他挡了致命的冲击,如今碎成三块的玉佩已被吴云清用金箔补好,嵌回柄尾,倒添了几分别样的精致。
“对了,”周莽忽然压低声音,“李太傅的案子审得差不多了,他招认当年血妖族能在安庆城立足,是他暗中给的方便——就为了借妖患削弱我母妃的势力。”
墨守成碾药的动作一顿。药杵碾过甘草,发出细碎的声响,混着窗外的风声,竟有些沉闷。“他就不怕引火烧身?”
“老东西精着呢。”周莽嗤笑一声,“他原想等血妖闹大了,再由大哥出手平定,好让大哥在军中立威。没成想被你我搅了局,还让我捡了个‘安齐将军’的名头,这才急得动了杀心。”
吴云清正往药罐里添当归,闻言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是权力闹的。当年西疆药师曾说,莲心木能安神,却镇不住野心,果然没说错。”
三人一时无言。药房里弥漫着药香,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药柜上,映出一排排贴着标签的药瓶,“清心草”“忘忧花”“安神散”……每一味药都带着克制的温和,倒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人心的复杂。
傍晚陪两位王妃散步时,齐王妃忽然指着园角的梅树:“那棵树是当年我和莽儿母妃亲手栽的,你看这枝干,看着歪歪扭扭,却在雪地里开得最盛。”她顿了顿,看向墨守成,“李太傅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墨守成摇头:“王妃言重了。”
周莽母妃却握住他的手,掌心带着常年绣花的薄茧:“孩子,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莽儿他爹当年为了稳住齐地,不得不重用李家,可人心是会变的,就像梅树会生虫,总得有人来除。”她看向远处正在演武场练刀的周莽,眼里泛起暖意,“莽儿从前总想着不争,可真到了要护着人的时候,比谁都拼命。”
墨守成望着周莽的身影,他正挥刀劈开木桩,刀风带起的雪沫子在夕阳下闪着光。忽然明白,所谓成长,从来都不是学会锋芒毕露,而是懂得何时该藏起棱角,何时该亮出刀刃。
元宵节那日,齐地有放河灯的习俗。周莽拉着墨守成和吴云清去了河边,沿岸早已挤满了人,红灯笼顺着河道漂下去,像条蜿蜒的火龙。
“来,放个灯。”周莽递过盏莲花灯,灯芯是用莲心木做的,点着时泛着淡淡的金光,“听说对着灯许愿,比庙里的菩萨还灵。”
墨守成接过灯,看着周莽蹲在河边,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吴云清则在一旁偷偷往他的灯里塞了片安神叶。他忽然想起神都的元宵节,总是一个人在镇妖司加班,听着远处的爆竹声,连碗元宵都吃不上。
“在想什么?”吴云清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在想,”墨守成将灯放进水里,看着它随着水流漂远,“明年若有机会,该请镇妖司的同僚来齐地看看。”
周莽立刻接话:“好啊!我让巧匠多造几艘飞舟,直接去神都接他们!对了,还要请郑沐阳大哥,上次听云清说他最能喝,我得跟他比一比!”
提到郑沐阳,墨守成忽然想起那位总爱咋咋呼呼的同僚,不知他在神都过得如何。正想着,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着“有妖物”,人群瞬间乱了起来。
周莽第一时间将两位女子护在身后,墨守成已拔剑出鞘。月光下,只见河面上漂着的河灯突然炸裂,黑水顺着灯芯蔓延,化作无数带着吸盘的触须,朝着岸边的人卷来。
“是深海妖章的余孽!”周莽认出这妖物,“上次破唤海阵时没除干净!”
墨守成剑气横扫,斩断迎面而来的触须,腥臭的汁液溅在地上,竟冒起白烟。他忽然察觉到体内的灵力比从前更加灵动,十一境的武夫之力运转时,剑气里竟带着莲心木的清光,触须一沾到光,便迅速消融。
“用破妄符!”吴云清从药囊里掏出黄符,墨守成接过,指尖燃起金火,符纸化作漫天金蝶,落在触须上,瞬间燃起绿色的火焰。
妖章发出凄厉的嘶吼,黑水翻涌着退回河里,却在水面留下一串血珠,朝着下游漂去。周莽让人沿岸搜查,自己则跟着墨守成追了上去,两人顺着河道追到入海口,只见一艘破旧的渔船停在礁石旁,船帆上用血画着唤海阵的残纹。
“它想重开阵法!”周莽挥刀劈开船舱,里面竟藏着个孩童,被绑在木桩上,面色青紫,显然中了妖毒。
墨守成认出那孩子是码头渔夫的儿子,前几日还追着他们要糖吃。他迅速点了孩子身上的穴位,暂时稳住毒势,周莽则在船舱里找到了个陶罐,里面装着颗跳动的血珠,与上次狼首妖手里的一模一样。
“这群杂碎,竟用孩子当祭品!”周莽怒不可遏,一刀将陶罐劈碎,血珠落地的瞬间,化作只巴掌大的章鱼,吱吱叫着想逃,被墨守成一剑钉在甲板上。
处理完妖物,两人带着孩子回了城。吴云清连夜施针,总算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渔夫夫妇跪在地上磕头谢恩,周莽扶起他们时,眼眶通红:“都怪我,上次没把妖物除干净。”
墨守成拍了拍他的肩:“妖邪难尽,能护一时,便护一时。”
那夜之后,周莽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整日想着飞舟和烤全羊,而是整日泡在军营,带着士兵沿岸巡查,还请吴云清教士兵辨识妖毒的法子。两位王妃看在眼里,私下里对墨守成说:“这孩子,总算懂得肩上的担子了。”
开春后,墨守成接到镇妖司的公文,说神都附近出现异动,让他即刻返程。周莽没挽留,只是连夜赶工,让巧匠造了艘新的飞舟,比上次的“凌云渡”坚固了十倍,船头的暖炉换成了莲心木做的,说是能安神辟邪。
送行那日,齐王府的人都来了。吴云清塞给他个药箱,里面备满了疗伤和解毒的药,还附了张纸条,写着“莲心糕的做法”。周莽的母妃送了他件披风,里衬绣着并蒂莲,说是“路上冷,披着暖和”。齐王妃则将那柄西疆药师赠的佩剑给了他,剑鞘上的莲花纹与匕首相映,竟是一对。
周莽最后一个上前,递给他个木盒,里面装着块新的莲心木玉佩,与之前的半块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并蒂莲。“这是用上次碎玉佩的边角料做的,”他挠着头,难得有些腼腆,“你说过,等醉仙楼改成茶馆,你来当第一个听众。我等着你。”
墨守成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玉佩的温润,忽然说:“等处理完神都的事,我带你去镇妖司看看。那里有块忠魂碑,刻着所有斩妖除魔的勇士的名字,或许……该加上你的。”
周莽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可得好好表现,别到时候名字刻上去,被人笑话配不上墨兄。”
飞舟升空时,墨守成站在船头,看着齐地的轮廓越来越小。周莽站在码头,穿着那身“安齐将军”的铠甲,像尊挺拔的石像,直到飞舟钻进云层,才转身策马回城。
飞舟穿过云海,墨守成打开周莽给的木盒,里面除了玉佩,还有张纸条,是周莽的字迹:“墨兄,听说神都的牡丹开得好,等我处理完齐地的事,就去找你。到时候,你带我去看牡丹,我给你带齐地的醉流霞,咱们还在雪地里烤全羊——哦不对,那时候该是春天了,咱们在牡丹园里烤!”
墨守成笑了,将纸条折好放进怀里。飞舟穿过层叠的云絮,阳光透过翼板照进来,落在那对莲花纹的佩剑和匕首上,泛着温暖的金光。他知道,这不是离别,只是暂别。就像齐地的花开了又谢,雪落了又融,总有重逢的那日。
而那时,或许醉仙楼的茶馆已经开了,说书先生正讲着安庆城的故事;或许周莽的新飞舟已经造好了,正等着载他去看神都的牡丹;或许……他们会像当年在雪地里那样,碰一杯醉流霞,笑着说些江湖趣事,仿佛那些生死厮杀、权谋算计,都只是过眼云烟。
重要的是,他们都在各自的路上,守着那份初心,等着下一次重逢。而这样的等待,本身就是件温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