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凌晨两点,小苇子沟东北方向五里,一片白桦林。
林锋趴在林缘的雪地里,望远镜的镜片蒙着一层薄霜。他小心地用袖口擦去霜花,重新调整焦距。
视野里,大约八百米外,是一座被积雪覆盖的村庄。十几栋土坯房,一个打谷场,村口有两棵光秃秃的老槐树。看起来和东北任何一处穷困山村没有区别——除了那些细节。
村口老槐树下,停着一辆美式吉普,引擎盖上盖着帆布。打谷场边,立着两根天线杆,天线在夜风中轻微摇晃。几间较大的土坯房窗户被木板封死,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不是油灯光,是汽灯光。最重要的是,村庄外围的雪地上,那些看似随意的脚印,其实构成了一条清晰的环形警戒线:每五十米一个暗哨,面朝外,背对村。
“找到了。”林锋低声说。
趴在他身边的水生点点头,独眼紧盯着瞄准镜:“至少一个连的警卫,村东和村西各有一挺重机枪,有沙袋掩体。村中央那个最大的院子,天线就从那里伸出来,应该是指挥所。”
“指挥官呢?”
“没看见。但半小时前,有四个人骑马进村,直接进了那个院子。其中一个人披着军官斗篷,另外三个人背着手枪——是警卫。”
林锋收起望远镜,慢慢向后滑退。回到林子深处,周大海、李文斌、胡老疙瘩等人已经围了过来。
“确认了,是敌50师前指。”林锋蹲下,用树枝在雪地上简单画了个草图,“村中央大院是指挥所,村东、村西有重机枪阵地。外围警戒哨每五十米一个,环形布置。村后有马厩,大约二十匹马。”
周大海盯着草图:“硬攻?”
“不。”林锋摇头,“我们要的是破坏指挥系统,拖延敌军南撤速度,不是全歼这个前指。硬攻代价太大,而且一旦打成胶着,敌人的增援很快会到。”
他指着草图:“分四组行动。第一组,水生带狙击分队,清除外围警戒哨和重机枪手。第二组,周大海带突击队,突入指挥所,摧毁通讯设备和文件。第三组,胡老疙瘩带爆破组,炸毁马厩和村口车辆。第四组,李文斌带阻击分队,在村南路口设伏,阻拦可能从南面来的援军。”
“时间?”
“凌晨三点整,准时行动。三点十分,各组必须完成既定任务,三点十五分,全体撤离,在预定集结点汇合。”林锋环视众人,“记住,快进快出,不要恋战。我们的目标不是杀人,是瘫痪这个指挥所。”
“明白!”
“各自准备,十分钟后出发。”
众人散去。林锋走到林子另一侧,沈寒梅正在最后检查医疗包。
“伤员都安置好了?”他问。
沈寒梅点点头:“能走的都跟着,不能走的留在昨天那个废弃炭窑,留了足够三天的粮食和药。”她抬头看他,“你……小心点。”
“嗯。”林锋顿了顿,“你也小心。如果情况不对,跟着阻击分队先撤。”
“我是医生,我应该在突击队后面。”
“这是命令。”
沈寒梅咬着嘴唇,最终低下头:“……是。”
林锋没再多说,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
凌晨两点五十分。
狙击分队已经就位。水生趴在白桦林边缘一处雪堆后,枪口指向村东重机枪阵地。透过瞄准镜,他能看见机枪手蜷在沙袋后打盹,副射手靠在旁边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他身后,六个狙击手分散在百米内的潜伏点,各自锁定一个目标。
赵小川在他左侧五米处,呼吸平稳。这个年轻人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此刻正瞄准村西的那个机枪手。
“各就各位。”水生低声对着衣领说——那是用缴获的电话线改装的简易通话器,只能传几米远,但够用。
耳机里传来三声轻微的敲击,表示各组就位。
凌晨两点五十九分。
林锋趴在突击队最前方,距离村庄外围警戒线只有三十米。他能看清那个哨兵的侧脸——很年轻,估计不到二十岁,裹着国民党的棉大衣,抱着枪,不停跺脚取暖。
周大海在他右侧,独臂握着冲锋枪,枪口上缠着布条防止反光。再往后,是十五名突击队员,全部配备了冲锋枪、手榴弹和刺刀。
林锋看了看夜光表:秒针滴答,走向十二点。
凌晨三点整。
“行动。”
水生的枪声几乎听不见——枪口装了自制的消音器(用缴获的汽车排气管改造),只有一声沉闷的“噗”。村东机枪手的头盔向后一仰,瘫倒在沙袋上。
几乎同时,赵小川那边也开火了。村西的机枪手同样倒下。
另外四名狙击手几乎同时击发。村外围的四个警戒哨,在几秒内全部被清除。
“上!”林锋低吼。
突击队如离弦之箭冲出白桦林,直扑村庄。三十米距离,在深雪中只用了十几秒。那个年轻的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周大海用枪托砸晕。
队伍分两路:林锋带八人直扑村中央大院,周大海带七人清除沿途的零星抵抗。
村子被惊动了。有士兵从屋里冲出来,还没看清情况就被撂倒。枪声响起,但很零散——狙击手在持续清除任何试图组织抵抗的军官。
林锋冲到中央大院门口。木门紧闭,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电话铃声。他做了个手势,两名战士上前,将炸药贴在门轴处。
“退后!”
轰然巨响,木门被炸开。
林锋第一个冲进去。院子很大,正面三间大屋,窗户透着光。几个军官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手枪。
“不许动!”林锋举枪,身后突击队员迅速散开,枪口指向各处。
一个披着斗篷的中年军官站在正屋门口,脸色铁青,但还算镇定:“你们是什么人?”
林锋不答话,对身后战士说:“搜,所有文件、地图、密码本,全部带走。电台、电话,砸了。”
战士们冲进屋子。很快,里面传来砸碎东西的声音和短促的搏斗声。
中年军官看着林锋,忽然说:“你们走不了。南面的21师离这里只有十里,听到枪声,半小时内就能赶到。”
林锋看了眼怀表:“半小时,够了。”
这时,村口方向传来爆炸声——胡老疙瘩得手了。紧接着是马匹的嘶鸣和更密集的爆炸,马厩也被炸了。
“报告!”一个战士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抱着一个铁皮箱子,“找到密码本和作战地图!”
“带走。”
另一个战士拖出一台电台,抡起枪托砸烂。
中年军官的脸色终于变了:“你们……你们知道这些文件有多重要吗?”
“知道。”林锋平静地说,“所以才来拿。”
外面枪声忽然密集起来。李文斌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团长,南面来了一卡车兵,大约一个排,被我们拦在村口了。但他们后面还有,至少有连级规模!”
“还能撑多久?”
“最多十分钟!”
林锋对着衣领说:“各组注意,任务完成,按预定路线撤离。阻击分队坚持五分钟,然后交替掩护撤退。”
“明白!”
他看向中年军官:“让你的人停火,放我们走。”
军官冷笑:“你觉得可能吗?”
林锋举起枪:“那你就没用了。”
枪没响。因为就在这时,村南方向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比之前所有爆炸都要响,连地面都在震动。
耳机里传来胡老疙瘩兴奋的声音:“团长,我把村口那座小石桥炸了!敌人的车过不来了!”
林锋笑了。他看着军官:“现在,你觉得我们走得了吗?”
军官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撤!”
突击队迅速退出大院。林锋最后看了一眼军官,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村南,阻击分队正在且战且退。李文斌看见林锋,大喊:“团长,桥炸了,但敌人步兵正在徒步过河!”
“不管他们,撤!”
队伍汇合,按照预定路线,向北撤离。身后,村庄方向火光冲天,枪声、喊叫声乱成一团。但没有人追来——指挥系统瘫痪,车辆被毁,马匹惊散,短时间内,敌人组织不起有效的追击。
跑了大约两里,林锋下令停下休整。
“清点人数。”
各分队报告陆续传来:狙击分队无人伤亡,突击队轻伤两人,爆破分队轻伤一人,阻击分队重伤一人、轻伤三人。
“重伤的是谁?”
李文斌声音低沉:“是陈二柱。他被流弹打中了腹部。”
林锋心头一沉:“人呢?”
“在后面,沈医生在抢救。”
林锋快步走到队伍后方。雪地上铺着油布,陈二柱躺在上面,脸色惨白。沈寒梅跪在他身边,双手压着他的腹部,但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在雪地上晕开一片暗红。
“团长……”陈二柱看见他,努力想笑,但嘴角只抽搐了一下。
林锋蹲下:“别说话,保存体力。”
“我……我没拖后腿吧……”陈二柱声音很轻,“我打倒了……两个……”
“没有。”林锋握住他冰凉的手,“你打得很好。”
沈寒梅抬起头,眼眶通红,摇了摇头。
林锋明白那个意思。这种伤,在这种条件下,没救了。
陈二柱似乎也明白了。他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又看了看周围的战友,最后目光回到林锋脸上:“团长……我娘……在河北……要是你们赢了……告诉她……我没丢人……”
“你不会死。”林锋说,“我们会带你回去。”
陈二柱笑了笑,没再说话。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握住林锋的手松开了。
雪还在下。细密的雪花落在陈二柱年轻的脸上,很快就化了,像眼泪。
林锋跪在雪地里,很久没动。
直到周大海走过来,低声说:“团长,该走了。敌人可能会搜山。”
林锋慢慢站起身。他脱下自己的棉帽,盖在陈二柱脸上。然后对两个战士说:“找个地方,埋了。做个记号,等仗打完了,我们来接他回家。”
“是。”
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没有人说话。
林锋走在最前面,脚步沉重。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二柱最后的话:“我没丢人。”
是的,你没丢人。林锋想。丢人的是那些发动战争的人,是那些把年轻人送上战场当炮灰的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苇子沟方向。火光已经小了,但那个指挥所应该已经瘫痪。50师和21师的结合部,会出现至少半天到一天的混乱。这半天,可能就是南满主力需要的时间。
代价很大。
但战争,从来都是这样。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掩埋了队伍的足迹。也掩埋了那个刚刚被埋葬的、十九岁的生命。
夜袭敌巢,成功了。
但没有人欢呼。
只有沉默的行军,和更深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