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江的喧嚣持续了数日,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历史的巨轮碾过这一重要节点,继续向前,留给参与者的,除了荣光与回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思量与抉择。
林锋随着代表团返回了临时驻地。授勋的喜悦和受降的荣光已然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沉重的现实考量。王耀武的招揽和威尔逊的邀约,像两条截然不同却都充满诱惑的道路摆在面前,但他深知,这两条路都通向与他内心相悖的终点。
夜已深,同屋的军官早已鼾声如雷,那是卸下重任后彻底的放松。林锋却毫无睡意,披衣起身,轻轻走到院中。湘西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他抬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这里的星辰与后世并无不同,却照耀着一个风云激荡、前途未卜的时代。他摸了摸胸前冰凉的勋章,又仿佛感受到肋下和左臂旧伤在阴雨天便会泛起的隐隐酸胀。这些伤痕,是这场战争的烙印,也是无数牺牲的缩影。
“活下去,带着兄弟们的那份,活下去…然后呢?”他扪心自问。仅仅活下去,等待内战爆发,然后被迫将枪口对准同胞?或者成为某些人手中更锋利的刀,去攫取权力和利益?
他想起穿越之初的迷茫,想起湘西战火的淬炼,想起野狐岭的硝烟,想起那些把性命托付给他的战友…李石头、猴子、孙大炮…他们的牺牲,难道是为了换来一个依旧满目疮痍、战火再起的中国吗?
绝不!
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他必须跳出这个漩涡,找到一条真正能对得起牺牲、对得起自己良心的路。
他想起了受降仪式上,那几位低调却沉静的中共代表。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国府大员们的志得意满或焦虑盘算,也没有美军顾问的优越与审视,而是一种沉稳的、仿佛对历史走向了然于胸的自信,一种与脚下土地紧密相连的踏实感。
他还隐约记得,在受降仪式前的某次预备会议上,他曾与一位中共代表团的随行人员有过极其短暂的擦肩而过。那人年纪不大,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气质干练。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对方似乎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而坦诚,微微颔首,低声快速说了一句:“林连长,打得好。国家需要和平建设了。”
当时场合特殊,林锋并未回应,只是心中一动。此刻回想起来,那句话平淡无奇,却像一颗种子,在此刻悄然发芽。
“和平建设…”林锋喃喃自语。这简单的四个字,对于饱经战火的中国,对于他这样厌倦了无休止厮杀的职业军人,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他知道,与对方的任何接触都充满风险。军统的眼线无处不在,王耀武也未必完全放心他。但他更知道,若不去尝试,便只能随波逐流,最终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走向自己不愿见到的彼岸。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他不能主动去找,那太危险。但他可以创造机会,留下信号。
第二天上午,林锋以购买些当地特产留念为由,请假外出。他穿着普通的军便服,刻意避开了热闹的商业街,在芷江老城的青石板巷弄里看似随意地闲逛。
他的目光扫过街边的店铺,最终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旧书店门口。书店门脸狭小,里面光线昏暗,堆满了泛黄的书籍。他走了进去,状似随意地翻看着架子上的旧书。
店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者,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修补一本破旧的线装书。
林锋耐心地翻找着,终于在一堆军事操典中,找到了一本薄薄的、边区印刷的《论持久战》单行本,纸张粗糙,字迹却清晰。他拿着这本书走到柜台。
“老板,这本多少钱?”他平静地问道。
老老板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手中的书,又看了看林锋的军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慢悠悠道:“老掉牙的东西了,长官要是喜欢,给两个铜子儿就行。”
林锋付了钱,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拿起柜台上备用的毛笔,蘸了蘸墨,在书的扉页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两个字:
“请教。”
落款处,他没有留下名字,而是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狼头图案——这是他内心深处“狼牙”的代称,也是只有极少数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才可能知晓的符号。
他将书合上,递还给老板,声音平稳:“老板,这书我先存这儿,回头有空再来细读。”
老老板接过书,深深看了林锋一眼,将书小心地收进了柜台下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林锋转身离开书店,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或许是一次徒劳的试探,或许会石沉大海,甚至可能是一个陷阱。但他必须迈出这一步。
他走在芷江熙攘的街道上,阳光有些刺眼。他不知道这一步会将他引向何方,但他知道,停留在原地,绝看不到真正的黎明。
新的方向,或许就在这次冒险的试探之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