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连月光都吝啬地躲在云后。
我是突然醒的。
没有梦,没有惊醒,就像原本就没睡着一样,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漏进的一点微光,在地板上投出细瘦的影子。
脑子里异常清醒,没有往常那种蒙着雾的混沌,却也空得很,像被打扫过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睡不着了。
我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往上爬,让我打了个轻颤。扶着床头柜站了会儿,确定腿没发软,才慢慢往门口走。
客厅方向有光。
不是明亮的大灯,是台灯的光,昏黄的,透过门缝渗出来,在走廊的地板上画了道模糊的线。我走到门口,没开灯,就那么站在暗处往里看。
他们都在。
林应坐在沙发主位,面前摊着几张纸,手里拿着笔,不知道在写什么。张沐和方小宁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头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方小宁手里还拿着个笔记本,时不时写两笔。刘婉没坐,站在林应身后,看着他手里的纸,眉头微蹙。
灯光落在他们脸上,映出各自的疲惫,却又都带着一种紧绷的专注,像一群在深夜赶工的匠人。
我不想过去。
那种专注的氛围让我觉得陌生,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却融不进去。转身往厨房走,脚步很轻,木地板没发出一点声音。
去厨房干什么?
不知道。
就是觉得该往那边走,像程序设定好的路径。
“思怡?”
身后传来林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夜色的清晰。我停下脚步,没回头。脚步声靠近,带着他身上惯有的冷松香气,在我身后站定。
“我是林应。”他先报了名字,这几天形成的默契,谁见了我,第一句话总是这个,“怎么醒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灯光从客厅漫过来,刚好照在他半边脸上,睫毛的影子落在眼下,像两道浅痕。他的眼睛里有红血丝,显然也没睡好。
“睡不着。”我说。这是今晚醒来后,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有点哑。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回应,随即眼底漾开一点极淡的光,像石子投进静水。“饿了吗?我去给你倒点水。”
他伸手想扶我,像这几天每次碰到我时那样。我下意识地摇摇头,想躲开——我又没事,不用总扶着。
可身体比意识先一步软了下去。
膝盖一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像被抽走了骨头。预想中的疼痛没传来,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冷松香气瞬间将我包裹,带着他急促的心跳声。
“小心。”林应的声音里带着惊惶,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托着我的后颈,力道大得像要把我嵌进他身体里。
张沐他们也闻声赶了过来,脚步声杂乱地响。“怎么了?”“没事吧思怡?”
我靠在林应怀里,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白得有些刺眼。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就真的笑出了声,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是不是……真快死了?”
我问得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怀里的手臂猛地一紧,勒得我有点疼。周围的脚步声停了,连呼吸声都好像消失了。寂静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将我们所有人都淹没。
没人说话。
林应抱着我的手在抖,很轻,却透过衣料清晰地传过来。我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变得急促,下巴抵在我发顶,温度烫得惊人。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们不会回答了,林应才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胡说。”
就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是问问。”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想从他怀里起来,他却抱得更紧了,“放我下来,我没事。”
“我抱你回房。”他没松开,反而打横将我抱起,动作稳得不像刚才差点失控的人。
“不用……”
“听话。”他打断我,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恳求的意味。
我没再挣扎。任由他抱着,穿过客厅,经过张沐他们身边时,我抬了眼。张沐别过脸,对着墙,肩膀微微耸动。方小宁低着头,手紧紧攥着笔记本,指节泛白。刘婉站在原地,眼圈红得像浸了血,看着我的眼神里,全是我看不懂的疼。
回到房间,他把我放在床上,没立刻走,转身去倒了杯温水,拿了个吸管递到我嘴边。“喝点水。”
我吸了两口,他才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再睡会儿。”
“睡不着。”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在床边坐下,没开灯,就那么坐在暗处,陪着我。房间里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交错着,像一首无声的歌。
从那晚开始,一切都变得更“密”了。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方小宁手里拿着一张表,上面写着名字和时间,像课程表。刘婉端早餐进来时,笑着说:“思怡,以后我上午陪你,张沐下午,晚上是林应和小宁轮着,好不好?”
我没说话,看着她。她立刻补充:“我是刘婉呀。”
他们制定了时间表,精确到小时。谁在哪个时间段照看我,谁负责提醒我吃药,谁陪我说话,谁带我在院子里走走,都写得清清楚楚。
确保我二十四小时都“有事做”。
早上刘婉会拉着我,说要教我叠星星,其实是她叠,我看着,她一边叠一边说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偷了张沐的糖纸,就在这屋里叠星星,你总叠不好,急得哭鼻子,还是林应偷偷帮你叠了好几颗……”
下午张沐会搬台旧电脑过来,打开一个简单的拼图游戏,说:“思怡,我是张沐,来,我们一起拼这个,你看这图,像不像小时候爬的那座山?”他握着我的手,教我拖动鼠标,明明是他在动,却总说:“对,就是这样,思怡真厉害。”
晚上林应在,大多时候不说话,就坐在我旁边看书,或者处理文件。但每隔一会儿,总会抬眼看我,确认我没发呆,然后说点什么,无关紧要的,比如“明天好像要下雨”,或者“厨房炖了汤”。
吃饭的时候,一定有人坐在我旁边,帮我盛好饭,夹好菜,要是我手抖得厉害,就像那天一样,一勺一勺喂我。喂完了,总会说一句:“思怡今天吃得真好。”
吃药更不用说,林应亲自来,把药片放在手心,递到我嘴边,看着我咽下去,再递上水,然后夸我:“真乖。”
我觉得好笑。
我又不是小孩。
他们却像在照顾一个刚学走路的孩子,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只会不停地夸我,哪怕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