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令窈顿时红透了脸,睨他一眼,娇嗔道:
“快些去沐浴吧,时辰不早了,明日你还要早朝呢。”
他却凑得更近,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声音低沉缱绻:
“我想让你帮我擦擦背。”
说着那只揽在腰间的手已缓缓向下滑去。
令窈浑身一颤,半边身子都软了,不由自主地偎进他怀里。随着他的动作越发大胆,她羞恼地揪住他的常服前襟,抬眼瞪他,眸中水光潋滟,却没什么威慑力。
玄烨脸上的笑意愈发得意,带着几分戏谑:
“现在还跟不跟我去了?”
帐内春情荡漾,情丝暗涌。正当两人意乱情迷之际,冷不防一阵急促脚步声蹬蹬上了龙光门台阶,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主子爷,不好了!景仁宫的小公主薨了!”
玄烨浑身一震,骤然松开令窈,猛地掀帐而出,厉声喝问:“说清楚!怎么回事?!”
那太监已吓得魂不附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回、回主子爷,今日乳母发觉小公主精神不济,便传了太医。太医诊后说小公主有些心悸,开了方子,因小公主未满月,用药格外谨慎。
方才……方才皇贵妃娘娘抱小公主在院中纳凉,不知从何处蹿出一条野狗,冲着公主便是一阵狂吠。小公主当场脸色发紫,喘不过气来,皇贵妃急传太医,可、可太医还没赶到……小公主就……就没了!”
皇贵妃于六月艰难诞下一位小公主。虽未能得子略有失落,但她依旧倾注了全部心血,极尽疼爱。奈何小公主或因母体羸弱,先天不足,自落草起便带着胎里带来的弱症,时有紫绀之象,心脉瘀阻,呼吸时常急促,伴有心悸。
自会吃奶起,便药不离口。皇贵妃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好不容易将养得略见起色,万没想到竟遭此横祸。
令窈毕竟已为人母,虽与皇贵妃谈不上深交,却也并无太大过节。骤然闻此噩耗,心中陡然一跳。她随手抓起一件披风,便随着玄烨急匆匆赶往景仁宫。
景仁宫里灯火通明,还未进去就听见皇贵妃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令窈听得心酸不已,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怕玄烨看见忙用帕子拭去。
甫一踏入景仁门,便见院子当中横卧着一条死狗,宫女太监黑压压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匆匆赶来的太医犹自气喘吁吁跪在台矶下瑟瑟发抖,盛夏时节,那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袍,分不清是热的还是怕的,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玄烨看也不看她,径直走进殿内。
这是自上次之后,玄烨首次踏入景仁宫。即便是皇贵妃生产当日,他也未曾亲临。
此刻再见,只见皇贵妃比之上回所见,竟消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那双曾经明媚的眸子如今盈满绝望的泪水。她死死抱着小公主小小的身躯失声痛哭着。
“报应!这都是报应啊!可为何不报应在我身上?为何要折磨我这苦命的孩子,她还不足满月啊!我的孩儿……我的女儿……”
(2)
玄烨紧抿着唇,骤然背过身去。握着令窈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眸中已有滢然泪意。
望蟾早已与皇贵妃哭作一团,悲声不绝。
侍棠毕竟是见识过风浪的姑姑,心中虽悲恸万分,但还是能强撑着主持,跪在皇贵妃身边哽咽劝道:
“主子,小公主已经去了,您这般抱着不放,只怕她走得也不安宁啊。听奴才一句劝,让人给小公主净身换衣,体体面面地送她走吧。早些入殓,也好早登极乐……”
话至最后终究是忍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一直住在景仁宫的卫常在急匆匆来了,见到这般情景,也顾不得向玄烨行礼,径直扑到皇贵妃身边,满脸不可置信。
“黄昏时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怎么就突然……”
玄烨仰头良久,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缓缓垂下头,松开令窈,双手攥成拳,吱吱作响。
“梁九功!那条畜生是哪个宫里跑出来的?查清楚了没有?”
梁九功噗咚一声跪在地上,以额触地,结结巴巴道:
“回……回主子爷,奴才……奴才已派人去各宫查问,眼下尚未有确切消息……”
他瑟缩着身子等着玄烨的雷霆之怒,可是半晌也未见任何训斥,再抬头时便见玄烨跌坐椅子上,双手掩面,疲惫道:
“下去查,把紫禁城翻个天也要查出来。”
梁九功连忙称是,脚步飞快往外跑去。
那条吓死小公主的恶犬,查来查去,竟查出是坠井身亡秋福兄长所豢养。也正是此人,故意将狗从宫墙排水口塞入景仁宫内。那畜生骤然闯入陌生之地,自是狂吠不止。
秋福兄长被捕后,面无惧色,视死如归,直言:
“一报还一报!你害死了我妹妹,我便害死你的孩子,公平得很!”
言罢,触柱而亡,鲜血溅了一地。
动作之快,连近在咫尺的梁九功都未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死了。
他硬着头皮来回禀,玄烨自是怒不可遏,然而秋福父母早逝,又无亲友,兄妹相依为命。如今其兄已死,便是想株连问罪,一时也寻不到人。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且细想之下,此事确如秋福兄长所言,乃是“一报还一报”。
玄烨长叹一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贵妃听了这番回禀,当场就晕厥过去,醒来时就一直念叨着:
“一报还一报……”
自此缠绵病榻,仿佛魂魄已然离体。醒着时便痴痴发呆,一言不发,眼泪像是流干了一般不再哭泣,只是看着小公主曾经睡过的摇篮,用过的襁褓,一坐就是一整天,身体也每况日下。
幸而八月里,宜妃平安诞下九阿哥;紧接着九月,德妃生下一位小公主;十月,贵妃又添了十阿哥。
接连三桩喜讯,如同阵阵春风,终于稍稍驱散了玄烨心头的阴霾。
只是景仁宫依旧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悲恸中,门庭冷落,成了这六宫之中最沉寂最凄清的一处所在。
待到年底,宜妃、德妃与贵妃相继出了月子。
九阿哥被送往惠妃宫中抚养,十阿哥则抱到了太皇太后跟前照看。至于德妃所出的小公主,竟被送到了太后宫中。
这般安排着实让六宫上下看得云里雾里。嫔妃们私下议论纷纷,不免感叹,原来即便是诞下公主,若不得圣心,依旧难享亲育之权。
德妃的肚子就没空过,孩子却散如满天星,一个也不在身边,愈发的沉默寡言。
光阴如水,潺潺而逝。
转眼间,小七已满六岁,到了正式开蒙进学的年纪。
这日一大早,便由小双喜陪着前往南薰殿听讲。
令窈站在龙光门外,望着儿子身着小小袍褂,步履稳当地渐行渐远,那背影已初具小大人的模样,心中不免涌起几分感怀。
所幸这两年还算平静,日子便在这般寻常琐碎中,悄然而安稳地流淌着。
因着德妃所出的六阿哥胤祉不幸夭折,宫苑内外再度被一片低迷的笼罩。
玄烨时年三十有二,已入中年,这丧子之痛,更添几分悲凉,接连大半个月也未见展颜。
令窈仍记得康熙十九年六阿哥与小七先后降生。六阿哥自落地便体弱,先是受了五阿哥染上痘症的牵连,好不容易熬过一劫,终究没能养大。
小七开蒙进学那日,曾与同龄的六阿哥相处得极好。这些年来,六阿哥一直养在端嫔宫中,深居简出,养成了腼腆纯善的性子,与小七一动一静,竟格外投缘。
孰料天意弄人。六阿哥一去,小七也消沉了许久,习字读书都提不起精神,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性子也沉静了许多。
加之太皇太后凤体近来也渐显孱弱,汤药不断,慈宁宫往日的热闹欢愉,也随之沉寂了不少。
宫里这样死气沉沉实在有些不像话,太后见状,便提议在夏至这日,待皇帝祭地之礼完毕后,于御花园中设宴。
俗语说“冬至饺子夏至面”,此日吃面最合时宜,也正好借此机会松快松快。
午后暑热未消,御花园各处已忙碌起来。如今六宫事务由惠妃暂为打理,逢此盛会,她自是尽心竭力,处处彰显着持家的才干。
待到日头西沉,敛去最后一丝余热,傍晚的凉风便随着夜色徐徐而来,送来了几分清爽。
令窈抱着元宵,牵着小七,步入御花园。
园中最开阔处早已搭起了天棚,高悬的纱帐随风轻扬,远远望去,如云如雾。
一盏盏宫灯掩映其中,光影朦胧,别具一番清雅风致。
令窈寻到自己的席位坐下,右手边依旧是袁贵人。自那回乞巧宴上袁贵人仗义执言后,两人渐渐熟络起来,如今已十分亲近。
见令窈过来,袁贵人连忙招手,又将驱蚊的蚊子灯往她这边挪了挪。
“虽说挂了纱帐,可总有那等细小的蚊蚋能钻进来。孩子们皮肉娇嫩,若被叮咬了可不好。”
令窈柔声道了谢,抬眼望去,见妃嫔们大多已携儿带女到齐。天棚内顿时人声嗡嗡,孩童们满地奔跑嬉戏,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小七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三岁的元宵正与养在太后宫中、小她一岁的德妃所出的小公主凑在一处,两个小丫头叽叽咕咕地说着稚语。
惠妃自然端坐首位,其下依次是荣妃、宜妃、德妃,再是安嫔、敬嫔、端嫔、僖嫔;随后是郭络罗贵人、乌拉那拉贵人、令窈、袁贵人、布贵人;余下一些位份较低的庶妃,以张常在为首,另坐一处。
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在这夏夜宴席间,亦是纹丝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