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渐渐热了起来,玄烨忙于福建那边战事和北边罗斯的频频骚扰,不胜其烦,一连半月未曾踏足后宫。这日总算稍得清闲,傍晚时分,一场酣畅的雷雨洗去了连日的燥热,凉风习习,颇为宜人。令窈便带着两个孩子在小院里玩耍。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太子再未踏足昭仁殿。
令窈心下怅然,却也不好主动去劝慰什么,只得由他去了。她坐在藤椅上,望着小七领着蹒跚学步的元宵趴在水缸边看锦鲤,手中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心思却飘得老远,连玄烨悄然走进院子都未曾察觉。
直到小七欢呼一声“阿玛!”,她才猛然回神。
刚要起身行礼,却被玄烨轻轻按回椅中,顺势挨着她坐下。
小七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一头扎进他怀里。连元宵都在乳母臂弯里扭动着小身子,咿咿呀呀地伸着手要过去。
玄烨见儿女对他如此依恋,心中满是为人父的喜悦,伸手将小女儿接过来,抱在怀里掂了掂,笑道:
“嗯,沉了些,长结实了。”
小七一听,忙不迭地嚷道:
“阿玛!你也抱抱我!看看我长胖了没有!”
看着儿子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己膝上,在他胸前不老实地蹭来蹭去,小屁股撅得老高,令窈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忍不住抬手在他那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记。
“哎呦!”小七夸张地叫了一声,扭过头来,鼓着腮帮子嚷嚷:“额涅偷袭我!”
玄烨开怀大笑,顺势也在小七肉乎乎的小屁股上轻拍一记,眼中带着戏谑:
“兵不厌诈,谁让你自己不留神?”
正巧梁久功来请示酒膳摆在哪里,玄烨看向令窈,令窈见他今日难得得闲,索性再自在一些,指了指院子里的天棚,那是拿轻薄纱帐搭的,用来夜里纳凉。
“将罗汉床搬出来,把小几摆上去,也不用上十来盘菜,挑些新鲜可口的摆上。她望向玄烨,也别喝酒了吧,上次送来的樱桃煎很好,兑些冰水喝着清爽,小厨房还有冰镇的奶茶也很清甜。”
玄烨正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元宵,闻言头也未抬,随口应道:
“都依你。”
梁久功和沁霜忙下去张罗,将天棚里仔细赶了赶蚊子,搬了紫檀木嵌玉石的罗汉床,摆了两张小几拼在一起,将一应菜品摆上,天棚四角压实,另点了火绳,是用艾草编成的绳结,燃烧起来烟少不熏人还能驱蚊。
翠归又搬出两只蚊子灯放在天棚里。
一切布置停当,方才请玄烨与令窈过去。两人带着孩子围坐一处。有小七在席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也不沉闷。
元宵见哥哥眉飞色舞,也兴奋地在玄烨膝上扭动着小身子,挥舞着粉团似的小手,咿咿呀呀地跟着学舌。
等到月色如水铺满了院子才收拾了碗碟,两个孩子由乳母带着去洗澡。
令窈与玄烨并肩倚在藤枕上,望着天边那轮清辉皎洁的玉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夜风轻柔,有夜来香暗香浮动,难得的闲适。
忽而,玄烨语气随意地问道:
“前些日子,恍惚听人说保成那孩子似乎唤了你一声额涅?”
令窈浑身一凛,在玄烨怀中僵了僵,那那这纨扇的手不由自主握的紧紧地,强压下心头惊惧,勉强笑道:
“不知是哪个耳背的传错了话,真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过是前些时日给小七裁制夏衣,顺道也给太子做了一身新袍子。
那孩子许是心中欢喜,一时忘形,跟着小七顺嘴叫了一声。他自己回过神后,比谁都窘迫,没等我说什么,便先不好意思地告退了。
想来正是因着这个,这些日子太子才刻意避嫌,不怎么往昭仁殿来了,怕是也担心惹出什么闲言碎语。你看,到底还是有人嚼舌根子嚼到你跟前了。”
她撑着手肘坐起来,一脸无奈。
“宫里这些人,素来是听风便是雨,唯恐天下不乱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玄烨轻轻拍了拍她僵直的身子,柔声道:
“莫急,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倒非旁人嚼舌,是今日留了索额图用膳,膳后他特意提了此事。这老臣,说着说着便又哭诉起仁孝皇后在世时的贤德,如何为大清殚精竭虑,辅佐朕躬。”
他冷哼一声,继续道:
“索额图近来风头过盛,常以椒房之亲自居。三月间便有议政王大臣参劾其弟心裕、法保惰怠公务,只知享乐。
我念及他是仁孝皇后叔父,姑且留了几分情面,只命他归家严加管束。谁知不过数日,二人故态复萌。这倒也罢了,索额图竟敢徇私舞弊,从轻发落。
今日我召他申饬,未说几句,他便指责朕忘却仁孝皇后情意,竟纵容太子称庶母为‘额涅’,更言及后宫有择选养母之议。我追问消息来源,这老匹夫,竟不知避讳,抬手便指向你这昭仁殿。”
月光清冷,流淌在玄烨的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带着帝王的肃穆;而下半张脸映着棚内摇曳的烛火,又晕开几分柔和。
凝着月色的冷,融着烛火的暖,冷与暖皆有,刚与柔兼之。
令窈凝望着他,心中恍然,此刻的玄烨,一半是与她耳鬓厮磨、体贴入微的夫君,另一半,则是执掌生杀、乾纲独断的帝王。
这四五年来的缱绻柔情,几乎让她忘了,枕边人亦是手握乾坤的一国之君,这天下任何人的生与死,荣与辱皆是他的一句话。
太子如是,索额图如是,她自己亦如是。
明明是盛夏时节,夜风都带着燥意,令窈却是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许是太子年纪还小,看见其他阿哥都有养母生母疼着,凡事就怕比较,难免会多想。但太子比较是太子,又是主子爷亲手教养,自然是收敛了这些孩童天性,偶尔流露也是情理之中,要是真的主子爷也莫要怪罪,依我看不如让太子每日去太皇太后宫里用膳。”
她说着柔情似水的睨他一眼。
“我还不知道主子爷嘛,最是个严父,可孩子家,重压之下总得有个能喘口气说说体己话的地方。与后宫嫔妃往来过密确有不妥,但这祖孙天伦,旁人总不好说三道四。再说,主子爷您不也是太皇太后一手教导出来的,难道不还放心太皇太后教育孙子辈?”
后宫不得干政,这规矩虽未明晃晃刻在脑门上,却是玄烨心头最紧的一根弦。令窈深知其中利害,不敢直言索额图之事,只得将话头全然绕在太子身上,盼着能为那孩子转圜几分,也替自己在这暗流涌动中,求得几分安宁。
玄烨仰在藤枕上,抬眸看她,那双乌黑的眼眸里盛着清清淡淡的月色,和被月色照的如披素缟的令窈,那一身冰雪莹肤泛着迷离的光晕,恍似月色所化,连那既至的冷月都暗暗黄。黛眉微蹙,带着忐忑不安看着他。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他做起来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别怕。我自然是信你的。若换了旁人,我或许会心生疑虑,但你不会。你若真有那份攀附钻营的心思,当初便不会执意让人在玉碟上记下小七身有残缺了。”
令窈伏在他的肩头,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手心里沁出黏腻的冷汗,握着纨扇的手握了放,放了又抓,时至今日方体会何为伴君如伴虎。
可巧孩子们洗完澡回来了,那童言稚语不消片刻便将这满棚的压抑冲散,令窈逗弄了一会儿元宵,借口要洗澡往屋内走来。
翠归正在内室挽着袖子试水温。
那水中加了茅香,薄荷熬煮,汇成极清冽的香气,让令窈那颗惊惧的心镇定几分。
褪了衣衫泡在热水里,浑身被那热流包裹,渐渐恢复暖意。
兰茵一边往水中撒着茉莉花,一边心有余悸道:
“幸亏当日没由着太子爷胡来,要不然索额图这么一告状主子就完了,肖想做太子的养母,这可是大不敬啊。”
令窈拿着帕子在身上一遍一遍擦着,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脸,只看见一双眼眸乌沉沉的,在水雾中显得格外幽深。
“与其庆幸当初的选择,不如想想是如何一字不差地传到前朝,落入索额图耳中的。”
正在给令窈搓洗后背的翠归顿时停下动作,和兰茵互看一眼。
“昭仁殿的人上次白果一事就已经清理过了,剩下的都是极信得过的人,那小厨房的婆子和宫女也都是梁谙达找来的,奴才和梅子一直盯着她们呢,没什么问题。”
翠归蹙眉冥思苦想。
兰茵已得了定论,幽幽道:
“还能有谁?那日太子爷来时,身边只跟着一个哈哈珠子德住。八成是那小子听见了,转头便递了话出去。”
所谓的哈哈珠子是给诸皇子挑选的伴读,负责日常的侍奉,顺治爷的时候就规定每位皇子十个伴读,皆选自满汉王公大臣子弟,出身极高。
太子爷身边的配置是满额的,但独独德住讨了他的欢心,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俨然视为心腹。
今日看来,心腹确实是心腹,只是并不是太子自己的心腹罢了。
令窈朝窗外瞥了一眼,对着兰茵摇摇头。
兰茵会意连忙住嘴不再提此事。
待令窈收拾停当,重回院中天棚时,只见小七正在纱帐里欢快地追扑着流萤,玄烨则抱着元宵,随着飞舞的萤火虫缓步走动,逗得小女儿咯咯笑个不停。
见令窈过来,玄烨亲自撩开纱帐迎她进来,俯身凑近她颈边轻嗅,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
“好香,是茉莉花的香气。”
令窈含笑点头:“用茉莉花汁兑的水,又添了些豆蔻,是不是有股甜香?”她眼波流转,轻声问道,“你是在这儿沐浴,还是去浴堂?”
玄烨嘴角噙着笑,一只手悄然揽上她的腰肢,缓缓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