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霜略一思忖:“我看,春霭未必真想靠这一桩事就引得主子爷厌弃了你,那也太显眼了些。”
她压低声音,凑近令窈:“她最大的目的,怕是想让你当众出丑。底下的人,眼睛都毒着呢,一次你行事不妥,两次你受人非议,三次你威信动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一点一点,一里一里,慢慢的底下宫人就会不服你,便顾问行那边也会对你渐渐有怨言。要达成这样的效果,非一朝一夕之功,她必定还有后招等着。”
令窈点点头:“我当然知道,只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透,就是她为什么会挑我?是真的对我不屑一顾,还是碍于漱晴那边有什么让她忌惮的,否则漱晴才会是最容易得手的。”
一想到漱晴就会想到绘芳,就会想到兰茵。
“兰茵……”沁霜念叨一句。
等令窈回过神,发现掐断了一茎水仙,指腹上水滋滋的,氤着一层绿,她走到铜盆前洗干净。
那边就有小宫女隔着帘子道:“姑姑,饭来了。”又问,“沁霜姐姐在这里用吗?”
沁霜正坐在炕沿出神,闻言立刻扭头应道:“嗳!我就在这儿吃。”
小宫女方挑帘子走进来,将饭摆在当中的圆桌上。
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除非主子爷不在乾清宫,要不然都得跟着围着转,主子爷有事出去或者是歇息才能松快会儿,扒拉两口饭。
令窈如今正儿八经姑姑,底下有专门的宫女伺候,说是伺候其实也不是,就是有点眼力见跟着溜须拍马。
小宫女已经在令窈眼前露好几回脸了,名叫翠归,十三四岁,生的腼腆,话不多,干活利索。
三两下把饭摆好:“姑姑用饭吧,奴才告退。”躬着身退出去。
沁霜忙端起碗,没外人不计较,大口大口吃,嘟嘟囔囔:“快些吃吧,等人回来了,越发没时间。”
令窈应了一声“哎”,擦干手,也走到桌边坐下,端起饭碗。
沁霜边吃边道:“对了,有件事得提醒你。按理说,你们四个大宫女,是要轮值‘侍寝’的。别误会!不是妃嫔那种侍寝,就是晚上主子爷歇息时,在寝殿外候着,端茶递水、伺候更衣、听候吩咐的活计。”
她生怕令窈想歪,赶紧解释清楚:“这可是个苦差事,得熬着夜,精神头得足,半点差错不能出!但也是个极有脸面的差事,能近身伺候主子爷就寝的,那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沁霜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嚼得飞快:
“前些日子你脚上冻疮厉害,走路都疼,估摸着梁谙达体恤,没跟你说这事,也没安排你轮值。可如今这都七八天过去了,你脚也好得差不多了。要是再不把这差事担起来”
她咽下东西:“映云那边怕是要先嚷嚷起来了,她那人,最是计较这些。”
令窈默默听着,筷子在碗里拨弄着米粒,若有所思。
玄烨在慈宁宫一直待到亥时初才回来,如今天气响晴,没有雨雪,但依旧冻得人缩手缩脚。
令窈和沁霜一听见击掌声,连忙理了理发髻衣袍,走了出去,候在正殿廊庑下。
不多时,乾清门外传来一阵橐橐靴声,一顶明黄轿子由八名太监稳稳抬着,穿过宫门,行至正殿丹陛之下,轻轻落定。
梁九功上前一步,利落地打起轿帘。顾问行伸出手臂。令窈、拂月等人见状,立刻垂首躬身,齐齐步下丹陛,迎至轿前,这是有头有脸宫女的体面。
玄烨出了轿子,神情温和,眉宇间神清气爽,精神头十足,显然此行极为愉快。
这是个好兆头,做奴才的就盼着主子心情好,差事好做。
他的目光在令窈身上微一停留,见她躲在近侍几个宫女太监后面,丹陛影子一扑整个罩住,一片漆黑,要不是那身皮子白的出奇,在暗处也隐隐泛着玉泽,根本难以察觉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他觉得有些好笑,故意点她名字:“令窈。”
令窈起身款款上前,玄烨见她走近满意的点点头,阔步往殿内走去,穿过东暖阁径直入了昭仁殿。
昭仁殿自成一体,四四方方的院墙围着一间屋子,面阔三间带抱厦,一明两暗,
当中一间最为敞亮。设有一张花梨木长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备,笔海如林。案头还散落着几卷摊开的书册和画稿,显是玄烨平日读书作画、消遣自娱之处。
东次间为寝卧之所,西次间则是书房。
一行伺候的人跟着他进殿,玄烨边走边将端罩脱下,随手一递,令窈在前,离得最近,论理这活计不是她的,不该她接,但总不能让皇帝等着,便伸手接了,顺手理好抱在怀里。
他自个儿将背后一根浓密发黑的辫子顺到前头,手里捏辫尾穗子打着转,显然是心情极好的。
玄烨不说,令窈也明白。自从吴三桂死后,叛军就一蹶不振,节节败退。朝廷大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接连收复大片失地。叛军已是强弩之末,覆灭只在旦夕之间,这眼看就要尘埃落定。
他在书案后落座,颇有兴致的自己研起墨来。
那是徽州进贡的桐油烟墨,墨质细腻,隐隐透出金箔的光泽,更掺有名贵药材,墨香清雅。在他手下徐徐漾开,浓黑如漆,好似涟漪一般缓缓蔓延砚池四周。
令窈正看的认真,玄烨冷不丁道:
“太后方才在慈宁宫念叨,说有些想念蒙古那边的奶茶滋味了。你明日熬煮一锅,给老祖宗和太后都送些过去。” 他将墨锭在砚池边缘轻轻一磕,“剩下的就给朕留着吧。”
令窈忙应了。
这差事她再熟悉不过了。熬煮奶茶,曾是她在御茶房安身立命的根本。
玄烨磨好墨,将墨锭搁下,冲顾问行等人挥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应嗻,躬身往外退,令窈搂着端罩也一步步往外退。
玄烨抽了一张九九消寒图,拿镇纸压好:“你别走。”
众人面面相觑,令窈脚步一顿,顾问行给她使个眼色,漱晴连忙上前接过她手端罩,不一会儿退的一干二净 ,就剩下令窈僵在那里。
她缓缓直起腰,小心翼翼窥了一眼玄烨,见他已经拿起笔去舔墨,想了想快步走去拿起墨条继续墨起来:
“奴才给您研墨。”
玄烨轻轻嗯了一声。他执笔蘸墨,笔尖在砚池边缘轻轻舔去多余的墨汁,目光落在消寒图上那九个描红待填的字上,随口问道:
“昨个儿是什么天气?” 似在思索,一时竟有些想不起。
“回主子爷,晴天。”令窈回了一句。
垂眸见他在描九九消寒图的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笔划刚好是九九八十一,字描完了春天就来了,如今图上已描红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