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一道穿着靛青宫装、仪态端凝的身影已踏入院中,正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姑姑佩环。
行刑太监的木杖猛地顿在半空。所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梁九功脸色骤变,方才那份执行命令的沉稳瞬间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
他立刻疾步迎上前,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笑意,躬身道:
“佩环姑姑,您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惊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宁?”
佩环并未理会梁九功的客套,那双阅尽世情的锐利目光瞬间扫过院内狼藉,最终精准地定格在春凳上令窈身上。
在令窈那张惨白如纸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倏然紧锁,带着隐隐怒意:
“这是……令窈那丫头?”
“正是!”
含雪反应极快,如同一阵风般旋到佩环面前,抢先一步福身行礼,语气急切:
“佩环姑姑容禀!这戴佳氏担着为主子爷熬奶茶的紧要差事,却玩忽职守,马虎大意。今日呈上的奶茶竟已变质发酸,她却浑然不觉。幸而主子爷圣明,未曾入口,否则关乎圣体安康,这罪过谁能担待?奴才已据实禀明顾总管,为严明宫规,以儆效尤,这才小惩大诫,施以薄惩。”
佩环闻言,并未立刻发怒,只微微挑了挑眉:
“哦?你说的……可是拂月她们方才念叨的那碗奶茶?说是主子爷搁在临窗炕几上没动,过了些许时辰再去收拾时,才发现竟已变质发酸了,可是那碗?”
此言一出,满院皆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含雪脸上。
佩环这番话,彻底颠覆了众人先前所知。
按照含雪方才那番义正辞严的控诉,分明是主子爷品尝后发觉酸败,龙颜不悦含雪才下来申饬,可是按照佩环所说那就是放在一边没喝时间久了变质,这么一下性质那可就不一样了。
含雪脸上方才那份刻意的“忠愤”僵在脸上,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躲闪,支支吾吾,半晌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
“是……是那碗……”
“那就奇了,你既是主子爷近身伺候的大宫女,难道不知这大暑天的,那临窗大炕上被日头直晒着,是何等滚烫?莫说是一碗温热的奶茶,便是块冰疙瘩搁上去,怕也化成了水。东西放久了变质,这不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何况……”
佩环语气一转,带着一丝沉重的叹息:
“今早那贡奶,我也瞧见了,成色确实不比往年。如今外头旱情如火,粮道艰难,宫里能得些干净新鲜的已是不易。你就为了这个……”
语调一转,变得严厉:“在这里舞刀弄棒,动辄施以重刑,闹得鸡飞狗跳,惊扰宫闱!”
那沉甸甸的目光如同千钧巨石当头压下,含雪只觉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姑姑,姑姑息怒!奴才……奴才只是一心一意想着伺候好主子爷。主子爷入口之物奴才不敢有半分懈怠。生怕出了差池,这才心急火燎乱了方寸……”
她语无伦次,试图辩解,却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佩环肃着一张脸,宫中积威沉淀的气度此刻凛然不可犯:
“主子爷这头为了祈雨、赈灾、平乱诸事,焦头烂额,寝食难安。你身为御前伺候的宫女,不想着太太平平积德行善,为圣上解忧分毫,反倒在这里舞弄棍棒,打杀生事。你是存心要搅得鸡犬不宁,让主子爷越发不得安生吗?”
这话语字字诛心,将一顶“不顾圣忧、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帽子狠狠扣了下来。
这一重罪名如同泰山压顶。
含雪只觉得眼前彻底一黑。身体抖如筛糠,额头死死抵着地面:
“姑姑明鉴!明鉴啊!奴才就有泼天的胆子,也断不敢生出这等悖逆心思啊。奴才……奴才只是……只是……”
“够了!”
佩环不耐地打断她那苍白无力的哭诉,目光转向一旁冷汗涔涔的梁九功:“罚了多少?”
梁九功喉结滚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二……二十杖。”
佩环的目光又移向那两个持杖的粗壮太监:“打下去多少了?”
李婆子怕行刑太监含糊其辞,抢在回答前,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回姑姑,已经实打实挨了整十杖了。”
她特意强调了“实打实”三字。
佩环瞥了李婆子一眼,并未多言,算是认可了这个数字。她缓缓垂下目光,落在脚下匍匐颤抖的含雪身上:
“含雪姑娘,这十庭杖的滋味,你觉得可够警醒诸人了?”
含雪此刻早已是魂飞魄散,心胆俱裂。她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至此。她方才对令窈有多凶狠,此刻自己就有多惊恐。
听到佩环问话,忙不迭地叩首:
“够了够了!姑姑,奴才知错了。十杖足够奴才铭记终生了,奴才再不敢糊涂了,再不敢了。”
佩环冷嗤一声: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十杖足够警醒’。你可给我记住了,今日这话是我听你亲口说的,往后莫要等我前脚一走,后脚你又拿着这事由头,生出些什么磋磨人的‘方寸大乱’,你那点令人‘闻名遐迩’的手段,我在这宫里听得还少么?”
含雪被这毫不掩饰的点破和警告吓得浑身剧颤,不住求饶:
“不敢的,不敢的!姑姑您千万放心,此事已了,奴才绝不敢再借此生事。”
佩环这才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御茶房诸人:“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人扶起来。”
李婆子和小双喜慌忙应声,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架起令窈,朝着宫女们的庑房艰难挪去。
佩环收回目光,转向院内其他人,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太后娘娘此刻正在乾清宫与主子爷叙话。拂月说你们御茶房煮的酸梅汤颇合口味,我便想着过来讨些,给太后主子端过去尝个鲜。”
这话题的突然转变,让院内紧绷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
原本隐在人群之后的绘芳,如同等待已久的戏蝶,轻盈地越众而出,脸上绽开明媚笑容,迎了上去,声音又甜又糯:
“姑姑您亲自来了就是恩典。栖芷姐姐可是一早就熬好了,用那上好的老冰糖,乌梅、山楂、甘草都是挑顶好的。早就用冰镇着了。”
她边说边利落地引着佩环往御茶房内走,眼光从头到尾都没往含雪那边瞟一下,仿佛那只是一个碍眼的摆设。
“这会儿正是清凉沁口,酸酸甜甜最是开胃解暑的时节。”
绘芳步履轻快,扶着佩环的手极为自然。
进了御茶房,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个用厚棉布严密包裹,放置于阴凉处的巨大茶焐子。
绘芳熟练地打开盖子,里面寒气弥漫,稳稳搁着一只仿越窑青釉执壶。
又走到北墙那排高大的木架前,从琳琅满目的器皿中精准挑选出两只最为通透润泽的缠枝莲纹青玉透雕双耳碗。
轻执壶柄,手腕稳而匀,乌红剔透的酸梅汤衬着青玉碗温润的碗壁,呈现出令人赏心悦目的殷红光泽。
“瞧瞧这成色” 佩环不禁点头赞道,“就凭这份眼力和巧劲,御茶房的汤饮,果然还得是你们。”
绘芳脸上笑容愈发明艳,却不接茬,只是轻轻地将两只注满酸梅汤的青玉碗小心放入备好的茶盘里。
佩环伸手欲接,绘芳却抢先一步,极其自然地端起茶盘。
她面上竭力维持着沉稳镇定,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自告奋勇:
“姑姑,这茶盘沉手,不如让奴才帮您端过去,也免得累着您。”
佩环看了她一眼,略作沉吟,便点了点头:
“也好,你随我来吧。”
绘芳心中一喜,稳稳托起那象征着机遇与天梯的茶盘,调整步态,低眉顺眼跟在佩环身后半步之处,朝着乾清宫走去。
含雪那滩委顿在地的烂泥,早已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连一丝尘埃都不曾沾染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