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叫声并非来自皇后,而是一个负责守夜的小宫女。
当她按惯例推开寝殿的门,准备为依旧沉睡的娘娘擦拭手脚时,却对上了一双虽然布满血丝,但清明异常的眼睛。
那一眼,几乎将小宫女的三魂七魄都吓出了体外。
恐慌如瘟疫般在凤仪宫蔓延,但当阿念气喘吁吁地冲入百草苑时,沈流苏却早已穿戴整齐,正立于晨雾之中,手里拿着几枚薄如蝉翼的银杏叶片。
“首使!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
“她醒了。自行睁眼,熟睡了六个时辰,对么?”沈流苏头也未抬,声音清冽如寒泉。
阿念一愣,骇然点头。这等机密,首使如何得知?
沈流苏没解释。
那“清梦散”的第七剂,计量与前六日截然不同,是唤醒,而非安眠。
时辰,都是她算好的。
她将手中浸染了特制药液的银杏叶片递给阿念,命令不容置喙:“立刻去凤仪宫,将所有殿宇的通风口全部用湿布封死。再将这三枚‘气流示警牌’分别悬于寝殿正梁、窗棂和门楣之上。叶片遇风则变色,若有任何一枚变了颜色,立刻来报。记住,从现在起,皇后娘-娘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必须是我们能掌控的。”
魇魂粉的毒性最是阴诡,它并非一次性发作,而是如跗骨之蛆,需常年累月以特定的环境气味催发。
敌人用了近一年时间才让皇后陷入沉睡,此刻皇后苏醒,他们必然会想尽办法,让那噩梦重临。
一个呼吸的疏忽,便能让一切前功尽弃。
“是!”阿念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如风而去。
沈流苏这才整理好自己的药箱,亲自提着,缓步走向凤仪宫。
当她踏入那座曾经死气沉沉的宫殿时,里面已乱成一团。
太医们围着龙床,却无人敢上前。
萧玦也已赶到,一身玄色常服,面沉如水,只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皇后面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曾浑浊空洞的凤眸,此刻像被雨水洗过的琉璃,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殿顶的描金彩绘。
看到沈流苏进来,她眼珠微微一动,竟不顾众人的惊呼,挣扎着想要起身。
“沈……姑娘……”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清醒,“救我。”
两个字,让满殿的喧嚣瞬间死寂。
沈流苏快步上前,扶住她冰凉的手腕,指尖轻巧地搭在其脉门之上。
脉象沉细,却隐隐透着一股搏动的力量,神志确已恢复。
“娘娘不必多礼。”沈流苏的声音柔和而坚定,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您只需告诉我,您最后一次……记得清楚的事情,是什么时候,什么事?”
皇后浑身一颤,她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用尽全力回忆那段被黑暗吞噬的时光。
许久,她才喃喃开口:“……是去年冬至。天很冷,下了雪。我……我正在给澈儿(太子)熏他过冬的新衣,他最喜欢我调的暖香……”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后来……有人端来一碗参茶,说是御膳房特意为我熬的‘补元参汤’……我喝了下去。然后……头就开始疼了,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再后面的事,就都模糊了……”
沈流苏眼底寒光一闪。
她立即转向阿念:“去查,去年冬至,凤仪宫所有饮食记录!特别是那碗‘补元参汤’,经手人是谁!”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记录便被调来。
当日确有一份补元参汤,由御膳房一名叫周氏的老嬷嬷亲手奉上,而签收之人,正是皇后的乳母王嬷嬷。
沈流苏再问:“这个周氏,现在何处?”
旁边一名内侍连忙回话:“回首使,周嬷嬷……早在一个月前就告老病退,出宫养老去了。”
“病退?”沈流苏冷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查她的底细。”
这一次,结果更快。
香政司的情报网早已铺开,那周氏的背景被迅速揭开——她竟是前总管太监冯德全的远房胞妹!
早年入宫,一直默默无闻,所谓的“病退”离宫后,户籍记录上虽是返回乡下,但香政司设在东角库的暗桩却查到,每月都有一笔不菲的银钱,从一个隐秘的账上流出,汇入她乡下的宅邸!
而签收的王嬷嬷,也在皇后“病倒”后不久,便以“照顾不力”的罪名被悄无声息地打发去了浣衣局,不出三月便“染病”身亡。
死无对证。
“她们不是要杀你。”沈流苏看着皇后,一字一句,如冰珠砸落玉盘,“她们是要让你疯,让你失德,让你在无知无觉中犯下大错,最后被陛下亲手废黜。”
一个疯了的、失德的皇后,她所生的太子,地位自然岌岌可危。
好一招釜底抽薪!
沈流苏没有立刻下令抓人,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她附在阿念耳边低语几句,阿念会意,立刻退了出去。
不出一个时辰,一个消息便在宫中悄然传开:皇后娘娘奇迹康复,龙心大悦,娘娘欲重理六宫事务,第一件事,便是要彻查自己昏睡期间所有贴身用品的去向,以找出病源。
鱼饵已经撒下,只等鱼儿上钩。
果然,第二日傍晚,一名负责打扫凤仪宫偏院的小宫女便连滚爬爬地前来举报,说昨夜三更时分,看见那个早已“病退”的周嬷嬷,竟鬼鬼祟祟地潜入了一间存放皇后旧物的库房,像是在焚烧什么东西。
沈流苏立刻带人亲赴现场。
库房角落的铜盆里,灰烬尚有余温。
她屏退众人,亲自用银箸在灰烬中细细拨弄,很快,一片指甲盖大小、未完全烧透的焦黑布料被她夹了出来。
布料的材质是上好的云锦,绣着凤尾纹,正是皇后寝鞋常用的样式。
沈流苏取出一个小瓷瓶,将一滴清澈的“南酸枣醒液”滴在焦布上。
瞬间,那焦黑的布片上,竟如同鬼魅般浮现出几点诡异的墨绿色斑痕——正是“魇魂粉”与丝织物一同焚烧后,才会留下的独有痕迹!
更关键的是,沈流苏发现布片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夹层缝线,宫中贵妇的鞋底夹层,通常用来藏匿护身符或安神的香包。
这里,显然是藏毒的最佳地点。
“人赃并获。”沈流苏眸光冷冽。
她以此为铁证,连夜写就奏本,请旨彻查冯氏所有在京族亲及关联人员。
萧玦的朱批只有一个字:“准。”并且,特许香政司联合京畿巡防营,直接执行拘捕。
雷霆行动就在当夜展开。
阿念亲自带队,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周嬷嬷位于城郊的宅邸。
一番搜查,终在床底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内,起获了一只上锁的檀木盒。
盒内没有金银,只有三枚燃尽的熏香残块,和一本泛黄的日记。
日记的字迹娟秀,记录的却是字字诛心的阴谋。
“……主子说,只要皇后不清醒,太子殿下就离不开我儿子的照拂。待时日久了,陛下疑心重了,自然要更加倚重徐相。事成之后,我们冯家也能东山再起……”
沈流苏看着供词录本上“主子”和“徐相”四个字,眼底的寒意几欲凝成实质。
这周嬷嬷效忠的,从来不是皇后,甚至不是死去的冯德全,而是那个躲在幕后,妄图操控前朝后宫的真正棋手——徐相国!
数日后,惊蛰。万物复苏。
皇后凤体痊愈,在萧玦的陪伴下,亲自主持中断了一年的春祭大典。
她身着华贵的凤袍,虽依旧清减,但仪态万方,目光清明,浑身上下散发着母仪天下的威严。
典礼结束,就在百官准备跪安之际,皇后忽然转向一直侍立在侧的沈流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祭坛。
“本宫昏聩多年,幸得沈首使拨云见日,才得以重见天光。听闻香政司正在重建香证档案,以香为证,明辨是非。既如此,不如就将本宫这些年用过的所有香品香灰,也都一并送去检验一番?”
她环视一周,目光在几位神色有异的大臣脸上一扫而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也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深宫之内,究竟是谁,一直在装睡。”
全场哗然!
这是皇后,在用自己的身份和清白,为香政司,为沈流苏,做最强有力的背书!
沈流苏心中微动,躬身应诺:“臣,遵旨。”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龙椅之上的萧玦,嘴角似乎极快地向上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沈流苏垂下眼帘,缓缓退下。
她手中,正不动声色地紧握着那本从周嬷嬷处缴获的日记。
她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行未写完的话,字迹潦草,透着刻骨的恨意:
“等沈家那个漏网之女死了……一切才算真正干净……”
春风拂过祭坛,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
沈流苏的唇角,也随之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可惜,我不仅活着,还教会了整个皇宫——怎么闻清真相的味道。
凤仪宫的香灰只是个开始。
要想挖出那条盘踞在宫墙之下的毒根,她必须去一个地方——一个存放着大晏王朝近二十年来所有肮脏气味与秘密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