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证档案库启用第三日,森然的秩序感已在这座昔日的冷宫偏院中悄然生根。
一排排乌木架上,整齐地陈列着上百只贴着明黄封条的箱笼,每一只都代表着一桩被尘封的血案,一个可能被扭曲的真相。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干燥药草的混合气息,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沈流苏一袭素色宫装,立于档案库正中。
她的面前,是一只由两名禁军合力抬来的黑漆木箱,箱体上“刑部·机密”四个朱红大字,历经十年依旧刺目。
这就是她点的第一份“菜”——十年前“沈家私炼迷心香案”的全部物证。
阿念持着记录簿,恭立一旁,眼神里是混杂着紧张与崇敬的狂热。
他亲眼见证了这位看似柔弱的香政司首使,如何用一道奏折,便撬动了整个大晏王朝最敏感的神经。
“开箱。”沈流苏的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
禁军领命,用特制的钥匙解开三道铜锁,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霉味和陈年香料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箱内最上层,静静躺着一个琉璃瓶,瓶身被厚厚的火漆封印,正中一枚香丸,鸽卵大小,色泽暗沉。
瓶身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上面用馆阁体小楷写着:“逆犯沈氏所制‘迷心香’原物,光启七年三月初九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枚香丸上。它就是当年为沈家定罪的铁证。
沈流苏没有急于取出,而是从袖中拿出了一支半尺长的银质细棍,棍身中空,一端呈喇叭状,名为“闻音尺”。
这是她沈家独门验香的工具之一,用以辨别香料内部的密度与结构。
她将闻音尺的尖端轻轻抵在琉璃瓶壁上,另一端凑到耳边,手指则在瓶身另一侧有节奏地轻弹。
“咚……咚……咚……”
清脆的敲击声通过瓶壁和银尺,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阿念屏息凝神,只见沈流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不对。”她放下闻音尺,淡淡道,“瓶内香丸,有轻微的位移感,与瓶壁并非完全贴合。若是原物封存十年,水汽蒸发会使其干缩,但绝不至如此松动。”
她的目光落在瓶口的火漆印上,那上面印着当年主验官的私人印鉴,旁边还有一行经手人签名。
“阿念,去取光启七年大理寺验官徐延年的笔迹存档。”
阿念飞奔而去,片刻后捧着一卷宗卷返回。
沈流苏接过,将存档上的签名与琉璃瓶标签上的字迹并排置于灯下,用一柄小巧的琉璃放大镜仔细比对。
“找到了。”她的指尖点在标签那个“延”字上,“徐延年此人,书写‘延’字时,末笔的‘廴’部习惯一笔带过,收尾处会有一个极小的回锋。而这里的‘延’字,收笔处却是一个刻意顿挫的折角,是模仿,而非习惯。”
她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这枚香丸,在封存之后,被人取出过,又用一枚伪造的放了回去,再重新用仿刻的印章和摹写的笔迹封上。”
一旁的禁军和内侍闻言,脸色煞白。
调换刑部重案的关键证物,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沈流苏却仿佛没看到他们的惊恐,平静地命令道:“破开火漆,取香丸。”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阿念小心翼翼地融开火漆,取出了那枚香丸。
沈流苏将其置于白玉盘中,用一柄锋利的银刀,从中间精准地剖开。
香丸应声裂成两半。
正如她所料,内里别有洞天。
香丸的外壳是普通的宁神香料,气味平和,但其核心,却包裹着一团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膏体,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腥与甜的沉滞气味。
“首使,这……”
“取醒液。”沈流苏打断阿念的疑问。
她用一根淬毒后会变色的银针,轻轻刮下一点褐色膏体,然后滴上一滴清澈的“南酸枣醒液”。
只一瞬间,那原本平平无奇的银针针尖,猛地泛起一圈诡异的墨绿色光晕,如同毒蛇的眼睛,阴冷而致命。
“是‘迷龙引’。”沈流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但不是我沈家的‘迷龙引’。”
她看向一脸茫然的阿念,解释道:“《沈氏验香录》记载,‘迷龙引’毒性猛烈,但极不稳定,无法单独成香。必须以‘宁神散’为基质,通过‘三转缓释法’层层包裹,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缓慢释放毒性。若按此物这般粗劣的制法,香气暴烈,入宫第一道验香关都过不去,就会被当场查获。”
她顿了顿,”
一个巨大的阴谋网络,在所有人面前徐徐展开。
“调取光启七年,太医署负责此案验香的所有官员名录。”
很快,一份名单呈了上来。
主验官,太医署院判刘承,已于案发后第二年,因“突发心疾”暴病身亡。
而副验官,时任太医署司药的徐延年,则在案发后被调往偏远的琼州,如今已是琼州药监使,一个不大不小的肥缺。
死无对证,活的那个则被远远打发。天衣无缝。
沈流苏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她翻开近三年来各地呈报的“香毒案”卷宗,目光飞速扫过。
很快,她的手指停在了其中几份来自琼州、云州等地的案卷上。
“把这几桩案子缴获的‘迷心香’样本,拿来与此物比对。”
半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
那几份来自不同地区的“迷心香”,其核心成分,竟与今日这枚伪证中的“迷龙引”膏体,有着惊人的一致性!
“原来如此。”沈流苏缓缓站起身,眼中寒光毕现,“不是我在追查十年前的旧案。是他们,十年来一直在不断复制、散播我沈家的‘罪证’,用一个个新的案子,来不断加固那个陈年的谎言。”
多么恶毒,又多么周密的手段!
“阿念,”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以香政司之名,拟一道公函。为修订《大晏香毒性典》,需征调历任资深药官回京协纂,名单里,把琼州药监使徐延年,放在第一个。”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徐延年抵达京城。
当晚,沈流苏以香政司首使的身份,在百草苑设宴,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宴席清雅,百花环绕。
徐延年见这位传说中圣眷正浓的新贵如此礼遇自己,不由得有些飘飘然。
席间,沈流苏亲手为他奉上了一杯香气清冽的茶。
“徐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这杯‘清神茶’,乃本司新制,最能解乏安神,请。”
徐延年受宠若惊,一饮而尽,只觉入口甘洌,神清气爽,连日来的旅途劳顿都一扫而空。
他谈笑风生,大赞首使大人调香技艺冠绝天下。
半个时辰后,酒过三巡,茶过两道。
徐延年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涣散,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言语间不再有之前的谨慎。
沈流苏看准时机,状似无意地提起往事,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说起来,十年前沈家的案子,也是大人亲历的。听闻当时案情重大,先帝震怒,连冯德全冯公都亲自督办,想必大人那时,压力一定很大吧?”
“冯公”二字一出,徐延年正带着笑意的脸猛地一僵,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
他握着茶杯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嘴唇翕动,像是陷入了某种魇镇。
“……压力……大……”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烛火,“何止是压力大……我们……我们只是照他说的做……那香……香是换过的……冯公的人亲手换的……原样……原样的东西根本验不出毒……可……可若不说有毒,我们全家都得死……都得死啊……”
话音未落,他浑身一颤,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惊恐地看着沈流苏。
而在屏风之后,阿念手中的笔早已停下,一张白纸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方才的每一句供词。
沈流苏面色平静,将一枚早已备好的解药,悄无声息地混入徐延年的酒中。
她看着对方渐渐恢复神智,却陷入更深的惶恐与绝望,只是淡淡一笑。
当夜,一封加急奏折被送往宫中。
黑漆匣内,装着四样东西:被剖开的伪证香丸、徐延年笔迹的比对图谱、银针变色的药物反应拓片,以及那份新鲜出炉的、由徐延年亲口道出的供词录本。
最上面,是沈流苏亲笔所书的奏表:“今查获光启七年沈氏案伪证实物,并得涉案官员口述,证明该案关键物证系人为伪造,栽赃陷害。臣恳请陛下圣裁,重启复查。”
与以往不同,这份奏折不再是只呈皇帝一人的密奏。
依照香政司新立的规矩,三份一模一样的副本,同时被抄送至御史台、大理寺、礼部三司备案。
这是香政司成立以来,第一次以监察机构的身份,正式介入王朝的司法程序。
一石激起千层浪。
子时,萧玦的身影出现在了百草苑的廊下。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看着那个在月下焚烧一叠旧档复印件的女子。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清减而冷峻的侧脸,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你可知,此举一旦坐实,牵连的将不止是冯党的余孽。”萧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复杂,“还有朕。当年亲批那道抄斩圣裁的,是朕。”
沈流苏缓缓抬头,火光在她的瞳孔中燃烧,却烧不尽那片清明与决绝。
“臣不敢妄改圣裁,但求圣明,能听见香的声音。”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若陛下心中仍有疑虑,不妨,等下一个春天。”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臣,让这百草苑里,开出当年只认我沈家血脉的‘赤霞兰’。花开之时,真相自明。”
萧玦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双看透了无数人心鬼蜮的帝王之眼,此刻竟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女子。
许久,他转身,玄色的龙袍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朕,给你三个月。”
火堆发出“噼啪”的脆响,将最后一张纸卷入火焰。
沈流苏俯身,又添了一把新的纸进去——纸上赫然写着“徐延年供词修正版”的字样。
有些火,烧得慢一些,才最致命。
夜风拂过,送来清冷的草木香。
自沈流苏奉旨在宫中设立香政司起,凤仪宫的坤宁安神香便停了,转而换成了由百草苑每日新鲜配送的“清梦散”。
此散无色无味,安神助眠之效却是前者的十倍。
皇后娘娘赞不绝口,日日离不开它。
到今日,不多不少,正好是第七日。
这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凤仪宫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