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龟裂的土地，发出枯燥的声响。亚历山德罗的首席私人秘书埃利奥·卡斯特拉尼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目光凝重地扫过窗外那片被上帝遗弃的景象。
普利亚大区，曾经的“意大利粮仓”，如今已沦为一片焦土。视线所及，大地仿佛被巨型的犁铧恶意地翻刨过，只剩下干涸的裂缝和零星散落的、被啃噬得只剩下根茎的枯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与腐败混合的气味，那是无数蝗虫尸体在烈日暴晒下散发出的恶臭，混杂着绝望的尘埃。尽管蝗虫主力军团已然掠过，奔向下一片绿色地狱，但仍有数不清的散兵游勇在空中形成低矮的、令人压抑的褐色云团，它们噼里啪啦地撞击着马车篷布和玻璃，仿佛永无止境的诅咒。
道路上，是三三两两蹒跚前行的灾民。他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有人还在徒劳地用开裂的双手挖掘着坚硬的土地，似乎妄想从下面刨出一点果腹之物；更多的人则拖家带口，推着可怜的家当，茫然地向着城镇方向移动，寻求一丝渺茫的生机。绝望是这片土地上唯一旺盛生长的作物。
埃利奥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内的翻涌。他不是来悲伤的，他是来执行任务的。身为首相最信赖的臂膀之一，他深知自己此行肩负的重量——不仅是赈灾，更是将首相那冷酷而务实的战略，植入这片濒死的土地。
莱切省政府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比外面的空气更加沉闷。本地的大小官员、驻军代表、教会主教以及幸存的乡绅们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惶惑与无力。埃利奥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展开了亚历山德罗首相的亲笔授权令，声音清晰而冷静，像一把手术刀划开了凝重的空气。
“先生们，我是首相特使埃利奥·卡斯特拉尼。罗马已经知晓这里的苦难，哭泣和等待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我需要诸位的全力配合，执行以下命令。”他没有提高音量，但话语中的决断力却让在场所有人精神一振。
“第一，即刻设立收购点。以王国政府名义，按筐收购蝗虫卵，按公斤收购成虫尸体，现场兑换粮食或现金。”
命令一出，下面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用钱买虫子？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第二，驻军立刻抽调人手，会同地方青壮，沿蝗群可能移动路径，挖掘深沟阻隔，并将捕获的若虫就地掩埋。”
“第三，”埃利奥看向带来的农业专家，“农业部专家会指导如何利用家禽治蝗。我们从北部紧急调运的首批五千只鸡鸭即将抵达，立刻分发下去。”
“第四，设立平价粮站和流动粥棚，稳定民心。”他目光转向随行的内政部长，“内政部严密监控市场，严厉打击任何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行为，一经发现，从严从重惩处，绝不姑息。”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如同给一台生锈的机器注入了润滑油，整个莱切的救灾机器开始被迫高速运转起来。
效果立竿见影。当第一个半信半疑的农民，提着一筐散发着腥气的虫卵，真的从政府工作人员手中换到一小袋玉米面时，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了周边乡村。一时间，田埂地头，到处都是弯着腰“寻宝”的农民。对他们来说，那些曾经带来毁灭的虫子和虫卵，忽然变成了一种可以换取活命粮食的古怪“货币”。
深沟在田野间纵横交错，士兵和农民们挥汗如雨，将那些还在跳跃的若虫浪潮阻断、推入坑中、掩埋压实。
更奇特的景象是，成千上万只鸡鸭被赶进了田地。这些天生的“灭蝗机器”兴奋地咯咯叫着，疯狂啄食着地上的蝗虫，其效率之高，让原本持怀疑态度的老农都看得目瞪口呆。专家们则四处宣传，告诫人们保护田间地头的麻雀和椋鸟巢穴，它们是免费的天然盟友。
几天后，一批贴着骷髅标志的木箱从热那亚紧急运抵。那是科斯塔化工厂最新试产的砷酸钙农药。在专家严格的指导下，戴着简易湿布口罩的士兵们，开始在蝗虫密集的荒滩区域进行小范围喷洒试验。白色的粉末飘散，所到之处，蝗虫纷纷毙命，效果惊人，但那刺鼻的气味和专家关于“剧毒”的反复警告，也让所有人对这股科技力量心生敬畏。
与此同时，城内的平价粮店前排起了长队。虽然只是简单的黑面包和稀粥，但足以让恐慌的情绪得以平息。而当三名试图囤积粮食牟取暴利的奸商被警察揪出，当众宣布没收全部财产并投入监狱后，市场秩序陡然一清。
埃利奥并没有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他穿着沾满泥点的靴子，深入田间地头，查看隔离沟的深度，询问老农们的看法，甚至亲自拿起铁锹，和士兵们一起挖了半小时的土。这个从罗马来的、衣着体面的年轻特使，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这一幕，被随行的《复兴报》记者精准地捕捉下来。
而在城郊，另一个“希望站点”也悄然设立起来。殖民事务部的官员们挂起了色彩鲜艳的宣传画：画面上，北非的绿洲河谷流水潺潺，东非的高原土地辽阔无垠，金色的阳光洒满肥沃的田野。穿着体面的移民站在属于自己的房舍前，脸上洋溢着笑容。
“去殖民地？”一个衣衫褴褛、刚刚失去了所有收成的老农，怯生生地站在宣传画前，眼中混合着怀疑和一丝微弱的光。
“是的，老先生。”工作人员热情地解释，“政府提供全程船票，到了就按家庭人口分配土地，头三年税收减免，还有安家贷款。留在故土饿死，还是去新大陆搏一个未来，这并不难选，不是吗？”
起初，人们只是观望。但当第一个一无所有的家庭，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颤抖着在移民协议上按下手印，并真的领到了一笔安家费和一张前往热那亚港的车票后，闸门被打开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对未知的恐惧。登记点前的人越来越多，一支充满忐忑却也孕育着希望的移民涓流，开始悄然形成。
一个月后。埃利奥·卡斯特拉尼独自站在一处荒芜的小土坡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远处，几处焚烧最后一批虫卵和成虫尸体的篝火仍在燃烧，黑色的烟柱袅袅升起，融入昏黄的暮色。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恶臭已然淡去，虽然大地依旧满目疮痍，但风中似乎已经带来了一丝新生泥土的气息。
田野里，那些侥幸逃过一劫或新播下的种子，已经顽强地探出了一点微弱的绿意。鸡鸭们仍在尽职地巡逻。更远处，一队新招募的移民正背着行囊，在官员的带领下走向车站。
灾情依旧严重，漫长的恢复才刚刚开始。但最初那吞噬一切的绝望狂潮，确实已经被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埃利奥从怀中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就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快速地书写起来：“尊敬的首相阁下：莱切省情况已初步稳定。综合防治法（收购、隔离、生物、有限化学）初见成效，蝗患得到有效压制。民众情绪趋于平稳，社会秩序良好。移民登记工作进展超出预期，首批约五百户家庭将于下周经热那亚港发往的黎波里塔尼亚安置点……”
他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略作悬停，继续写道：“……南方大地仍在巨大的伤痛之中，但我已亲眼目睹，复苏的萌芽正于灰烬中滋生。您的决策是及时且正确的，它赋予了人们与灾难抗争的工具，以及……选择未来的权利。”
他合上笔记本，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他此刻并未完全意识到，这场与蝗虫的战争，以及这场由国家主导的大规模定向移民，其意义远不止于应对一场自然灾害。它将在未来数十年，深刻地重塑意大利南方的社会结构，并永久性地改变北非与东非殖民地的人口与文化版图。亚历山德罗那冰冷而高效的铁腕，再次于毁灭性的危机中，为意大利王国劈开了一条通向未来的、残酷却必要的道路。
在罗马的首相府内，亚历山德罗收到了这份来自前线的报告。他脸上的凝重之色并未完全褪去，但指尖划过纸面上“萌芽”、“希望”、“超出预期”等字眼时，一份冰冷的坚定感取代了先前的忧虑。
灾难展示了它的破坏力，而他的回应，则是用科学、组织力和国家意志在废墟上播下新秩序的种子。泥土虽被蹂躏，但希望的种子，已随着那一声声悠长的汽笛，飘向了地中海的彼岸。帝国的车轮，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碾过当下的苦难，向着既定的宏伟蓝图，隆隆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