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机院深处的静室，烛火摇曳，将林枫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他手中捏着苏小小送来的密报，薄薄的纸笺仿佛重若千钧。上面清晰地罗列了几个名字，以及他们近日异常频繁的私下会面地点与时间。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吏部左侍郎周文振，甚至还有一位在清流中颇有名望的翰林院学士——赵贞吉。
这些人的串联，并不出乎林枫的意料。劝捐和清查田亩，如同两把刀子，精准地戳在了他们最核心的利益上。张辅、朱勇等勋贵，名下田庄、店铺众多，侵吞屯田、隐漏税赋乃是常事；周文振作为吏部实权人物，与地方官员、士绅关系盘根错节；而赵贞吉，看似清流，实则其家族在江南亦是大地主，且他本人对林枫这等“权臣”秉政，向来抱有文人的天然警惕与排斥。
“王爷，是否要‘星罗’加强对这几家的监控？或者……先下手为强？”周霆侍立一旁，低声问道，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林枫缓缓摇头，将密报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不，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隐藏得更深。他们现在只是串联，还未有实质性的叛逆之举，贸然抓捕，反而会落人口实，说我林枫排除异己，容不得不同声音。”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他们要串联，就让他们联。要议论，就让他们议。甚至，我们可以帮他们一把，让他们跳得更欢些。”
“王爷的意思是？”
“放出风声去。”林枫转过身，目光锐利，“就说，摄政王因大同军情紧急，国库空虚，决心已定，不仅要大力推行《劝捐疏》，更要借此机会，彻查天下田亩赋税，尤其是勋贵、官绅优免逾制之事，任何人不得阻挠。语气要强硬，态度要坚决，仿佛我林枫已利令智昏，要一意孤行。”
周霆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王爷是要……引蛇出洞？”
“不错。”林枫颔首，“压力不够，他们怎么会露出真正的獠牙？只有让他们觉得已无退路，才会铤而走险，做出更过激的举动。届时，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将其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他顿了顿，补充道：“同时，让苏小小的人，重点盯住那个瓦剌密使被擒前，可能与李光远有过接触，但尚未被挖出来的人。我怀疑，这次的串联，未必仅仅是内部利益之争，或许……还有漏网之鱼在暗中煽风点火。”
“是！属下明白！”周霆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林枫的策略很快起了作用。关于摄政王要“彻查天下田亩”、“拿勋贵开刀”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京城的高门大户之间飞速传播。恐慌和愤怒的情绪在不断蔓延。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门前，车马明显增多，夜间更是常有黑影悄然而入。
与此同时，大同前线的战报也不断传来。马奎派出的宣府铁骑已然抵达，与郭登合兵一处，稳住了猫儿庄一线的防线。伯颜帖木儿与兀良哈联军攻势受挫，战事陷入胶着。但也先主力仍在草原深处虎视眈眈，并未全力压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一日，例行朝会。议题依旧围绕着大同战事和后勤筹措。
兵部尚书李焕禀报了前线情况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另一个问题：“陛下，摄政王，大同镇及宣府镇皆有奏报，军中火器，尤其是火炮、火铳，因连日作战及天气潮湿，多有损坏，且火药消耗巨大，亟需补充。工部军器局产能有限，恐难以及时供应。”
这确实是个实际问题。大明军备，尤其是边军，对火器的依赖日益加深。
林枫尚未开口，那位翰林院学士赵贞吉却出列了。他手持玉笏，面容肃穆，声音清越：“陛下，李尚书所言火器之事，臣以为，此正暴露我朝军工之弊也。工部军器局，匠户困顿，管理僵化，打造器械，往往质量参差不齐，耗费却巨。长此以往，非但于国无益，反成蠹政！”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就事论事，指责工部，但接下来，却图穷匕见。
“臣闻，摄政王麾下，似有一支私设之工匠营，名曰‘神机坊’，所出之火器，精良远胜工部。臣斗胆请问摄政王，既有此利国利民之良匠、良法，为何不并入工部，惠及全军，反而秘藏于王府，岂非有营私之嫌？”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
神机坊的存在，对于高层而言并非秘密，那是林枫依托现代知识，结合这个时代的工艺，秘密建立的技术研发和兵器生产基地，是他核心军事力量的重要支撑之一。赵贞吉此刻将其公开捅破，并扣上“营私”的帽子，其心可诛！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利益之争，而是开始直接质疑林枫的忠诚和动机，试图从根本上动摇其权力的合法性。
龙椅上的朱见深眉头微蹙，看向了林枫。
林枫面色不变，心中冷笑，蛇，果然开始冒头了。赵贞吉这等清流，最擅长的就是站在道德制高点进行攻击。
“赵学士此言差矣。”林枫平静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神机坊’确有其事，然并非本王私设，乃是在北疆对抗瓦剌时，为解燃眉之急，由本王与马奎将军等人，自筹钱粮，招募流散工匠所设。其所产火器，优先装备北疆边军，宣府、大同将士皆已受益，何来‘秘藏’、‘营私’之说？”
他目光扫过赵贞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至于为何不并入工部……赵学士久在翰林，或不知实务。工部体系庞大，流程繁复，若将‘神机坊’并入，其高效之制能否保全？其创新之法是否会湮没于文牍之中？如今边关战事正紧，每一件精良火器都关乎将士性命，关乎国土安危。赵学士此刻提出此事，是觉得边军将士的性命，不如你口中的‘规制’重要吗？”
赵贞吉被驳得脸色一阵青白，强自争辩道：“王爷此言，未免强词夺理！国之重器，岂能长期游离于朝廷体制之外？此非长治久安之道！”
“哦？那依赵学士之见，何为长治久安之道？”林枫语气转冷，“是坐视工部打造劣质火器，徒耗国帑，却让边军将士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瓦剌铁骑？还是说，赵学士有更好的办法，能立时三刻让工部军器局焕然一新，产出堪比甚至超越‘神机坊’的利器？若有，本王即刻上书陛下，请赵学士去掌管工部，如何？”
赵贞吉顿时语塞。他一个翰林清流，哪里懂得工匠实务？让他去管工部，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时，英国公张辅再次出列，他这次没有直接针对林枫，而是采取了迂回策略：“陛下，赵学士所言，虽略显急切，但其心可悯。工部军器局之弊，确需整顿。老臣以为，‘神机坊’之良法，或可择其善者，逐步推行于工部，以求兼顾效率与规制。至于眼下军需，或可令‘神机坊’加大产出，由兵部统一采购、调配，如此，既解前线之急，亦全朝廷体统。”
张辅的话，听起来老成持重，似乎是在打圆场，实则暗藏机锋。统一采购、调配，就意味着要将“神机坊”的产出纳入传统官僚体系的掌控，慢慢侵蚀林枫对其的直接控制权。
林枫心中明镜似的。他看了一眼张辅，又看了看脸色难看的赵贞吉，以及那些隐隐流露出赞同之色的官员，知道这是反对势力的一次联合试探。
他忽然笑了，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英国公此言，倒也有理。”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林枫会如此轻易松口。
只听林枫继续道：“‘神机坊’产出之火器，本就为保家卫国，由兵部统一调配，自是应当。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工部军器局积弊已深，非一日之寒。若要整顿，需下猛药。本王提议，由陛下钦点一位重臣，牵头成立‘军器革新司’，专司火器研发、制造与工部军器局之整顿。此司直接对陛下与本王负责，有权调动‘神机坊’之工匠、技术，并核查工部历年账目、库存！”
核查工部历年账目、库存！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朝堂上炸响！工部乃是六部之一，其账目复杂，牵连甚广，一旦彻查，不知要拔出多少萝卜带出多少泥！而提议此事的林枫，显然是要借此机会，将整顿的刀子，狠狠地砍向整个旧的利益链条！
张辅、赵贞吉等人脸色瞬间大变。他们本想借“神机坊”之事限制林枫，却没料到林枫反手就抛出了一个更狠、更彻底的方案，直接要将战火烧到他们可能也涉足其中的工部弊案！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吏部侍郎周文振急忙出列，“工部事务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骤然彻查，必致人心惶惶，影响朝廷运转啊！”
“周侍郎此言何意？”林枫冷冷地盯着他，“莫非工部账目，有什么见不得光之处，怕人核查？还是说，在周侍郎眼中，维护某些人的私利，比整顿军备、巩固国防更为重要？”
周文振被噎得满脸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少年天子朱见深看着台下争锋相对的双方，尤其是林枫那虽遭质疑却依旧沉稳如山、反击凌厉的气势，心中原本因流言而产生的一丝微小疑虑也烟消云散。他清晰地认识到，只有林枫，才能真正地震慑住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推动那些对帝国有利却阻力重重的改革。
“摄政王所言，甚合朕意！”朱见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军器革新司，准奏设立！着摄政王会同内阁，尽快推举人选，负责彻查工部军器局积弊，并统筹‘神机坊’与工部之协作，务求尽快为我大明将士，提供足量之精良火器！”
“陛下圣明！”林枫躬身领命，目光扫过面色灰败的张辅、赵贞吉等人，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冰冷。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他借力打力，利用对方发起的攻击，反而将了对方一军，提出了更深入的改革方案。但这势必激起更强烈的反弹。
退朝之后，林枫回到枢机院，立刻召见了苏小小。
“名单上的人，反应如何？”林枫直接问道。
苏小小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眼神却透着精明：“英国公回府后，大发雷霆，摔碎了不少古董。成国公与周侍郎夜间密会，神色惶急。赵贞吉则闭门不出，但其门生故旧四处活动。另外……我们盯住的一条暗线回报，周侍郎府上的一个管家，前日夜里，悄悄去了一处城西的暗娼馆，那里……似乎有我们一直在找的，李光远那条线上的漏网之鱼的气息。”
林枫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勾连在一起了。很好，继续盯紧，尤其是那个暗娼馆和周侍郎。他们被逼到墙角，一定会想办法与外边联系，或者……狗急跳墙。”
“王爷，是否需要提前布置，以防不测？”
“嗯。”林枫点头，“让沈岳加强皇宫和枢机院的警戒。神策卫便衣，混入城中各处要害。至于他们可能联系的‘外边’……也先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也先主力仍在观望，但侦骑活动频繁。伯颜帖木儿在猫儿庄受挫后，后退三十里扎营，似有等待也先主力或另寻他策的迹象。”
林枫走到地图前，凝视着大同方向，又看了看京城，缓缓道：“看来，需要给也先再加一把火，让他彻底死心，也让京城里这些魑魅魍魉，彻底绝望。”
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不仅要平定大同战事，还要借此机会，将内部的不安定因素，一并引爆并清除。这是一招险棋，但也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
“传令给马奎和郭登，”林枫的声音带着决断，“让他们依计行事……我们要给伯颜帖木儿，演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