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核心生态区。
与外界冰封死寂的地球截然不同,方舟内部是一个自给自足、恒温恒湿、光线柔和的人造天堂。巨大的穹顶模拟着蓝天白云,甚至能精准调控日夜交替。茂密的植物在特制的光壤中蓬勃生长,净化着空气,也提供着部分食物来源。洁净的水流在人工溪涧中潺潺流淌,滋养着这片与世隔绝的绿洲。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混合着一种……过于纯净的、缺乏自然野性的气息。
此刻,在生态区中央一片开阔的、如同小型广场般的草坪上,正聚集着一群人。他们并非处于休眠状态,而是方舟内维持基本运转的“苏醒者”团队中的一部分。这些人是经过严格筛选的科学家、工程师、艺术家、教育者以及心理辅导员,他们的职责是维护方舟系统、研究保存的物种基因、传承文明知识,并确保在漫长航行中保持团队的心理健康与凝聚力。
此刻,他们并非在工作,而是在进行一项例行的集体活动——合唱。这既是放松身心,也是维系团队纽带、传递希望的一种方式。
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或许是昔日的音乐教授)正站在人群前方,轻轻挥动着双臂,指挥着。他面前,数十名男女老少,穿着统一的、简洁舒适的银白色制服,站成整齐的队列,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虔诚、希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的神情,齐声歌唱。他们的歌声,经过方舟完美的声学环境放大,清澈、空灵,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巨大的生态区内回荡:
“她是踏碎星河落入我梦境的幻想
环遍星系为你寻找的力量
神明给我在最难熬的时光
留下唯一的星光
堕入日月星辉之中梦的信仰
踏碎黎明星照映出的模样
铭憬银河最闪耀的地方
眷恋唯一的星光就是你……”
歌声悠扬,歌词充满了对“神明”(指代建造并赐予他们方舟的仙境存在)的感恩、对那“唯一星光”(方舟本身,以及它所代表的生存希望)的眷恋,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歌声,是他们在绝望末世中紧紧抓住的精神支柱,是他们对抗漫长孤寂与未知恐惧的心灵慰藉。
就在这歌声回荡之际,生态区边缘,一处被茂盛藤蔓半遮掩的观景廊道上,悄然出现了两道身影。
一道身影,身着素雅的月白云纹霓裳,身姿窈窕,容颜温婉,周身散发着一种悲悯众生、滋养万物的柔和气息,正是灵公主花翎。
另一道身影,则是一袭月白流仙裙,身姿灵动,狐狸眼中闪烁着狡黠与洞察的光芒,正是水王妃默。
两位仙子并未显露出真身,而是以一种近乎“隐身”的状态,静静地伫立在廊道的阴影中,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她们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远处那群放声歌唱的“苏醒者”身上,听着那充满感激与希望的歌声。
花翎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真实的怜悯与柔和。她身为生命之母,对一切生灵都有着天然的慈爱。看到这些在末世中幸存下来的人类,依旧保持着对生命的热情与对未来的信念,她心中是宽慰的。这方舟的建立,虽有更深层的考量,但客观上,确实庇护了这些脆弱的生命火种。这歌声,是对她们(仙境)“恩赐”的回应,让她感受到了一丝付出的价值。
然而,站在她身旁的默,那双灵动狡黠的狐狸眼中,神色却要复杂深邃得多。
她同样静静地听着歌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感动,也无厌恶,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一种……超然物外的审视。
当歌声唱到那句“神明给我在最难熬的时光,留下唯一的星光”时,默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那弧度,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混合着洞悉、淡漠、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的微妙表情。
她的心神,沉入内景,一道冰冷而清晰的意念,如同无声的闪电,划过她的心湖:
(神明留下的唯一星光?)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些歌唱者虔诚的面容,看到了他们灵魂深处对“神明”(即她们)无条件的感恩与依赖。这感恩,如此真挚,如此……廉价。
(唱得可真动听啊……) 默的意念中带着一丝玩味,(将我们视为绝望中的救世主,将这方舟视为唯一的希望之光……多么感人肺腑的信仰。)
然而,下一刻,她意念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可惜……这星光,并非无偿的馈赠。)
(这希望,也并非没有代价的虚妄。)
她的“目光”扫过整个诺亚方舟,这精密、庞大、堪称奇迹的造物,在它提供庇护的同时,也如同一座最华丽的囚笼,记录着每一个进入者的生命信息,监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也……绑定着他们的未来。
(你们此刻感恩戴德,以为获得了新生?) 默的意念冰冷,(却不知,这‘新生’的价码,早已在你们踏入方舟的那一刻,就由你们的子孙后代……代为支付了!)
她的思绪飘向未来,冰河结束后的新纪元:
(当方舟大门开启,你们的后代踏上那片陌生的土地,他们将会发现,所谓的‘自由重建文明’,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们将在我们设定的框架内生存,遵循我们制定的法则发展,他们的科技树将被‘修剪’,他们的文化基因将被‘筛选’,任何偏离‘规划’的苗头,都会被无声无息地‘矫正’。)
(他们耗尽心力重建的一切,本质上,不过是在为我们所期望的、那个‘稳定’、‘可控’的新世界,添砖加瓦罢了。)
(你们此刻歌颂的‘星光’,照亮的不止是生路,更是一条……被精心设计好的、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而偿还这‘星光’代价的,不是你们这些即将老去、或长眠的‘火种’,而是你们那懵懂无知、却注定要背负着‘契约’枷锁的……子孙!)
这意念,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破了歌声营造出的温情表象,揭示了冰冷而残酷的现实。诺亚方舟,既是救赎方舟,也是……命运枷锁的具象化!仙境给予的“仁慈”,从来都与“控制”和“代价”相伴而生。
默静静地看着那些依旧在虔诚歌唱的人们,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弱肉强食,等价交换,本就是宇宙法则。仙境付出了资源建造方舟,自然要收取“回报”。只是这“回报”的方式,比较……长远和隐蔽罢了。
花翎似乎感应到了身旁默心绪的细微波动,她微微侧头,看了默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理解,也有淡淡的无奈,但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明白默所想的,也清楚这背后的因果,但她天性中的慈悲,让她无法像默那样完全冷静地视之为一场交易。她只能尽力,在规则的框架内,给予这些生灵多一些真正的关怀。
默感受到花翎的目光,回以一个淡淡的、带着“你知我知”意味的眼神。两人心照不宣,继续静静地聆听。
歌声渐渐进入尾声,那“眷恋唯一的星光就是你”的尾音,在生态区内缓缓消散,余韵悠长,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希望。
歌唱的人们脸上露出满足而虔诚的笑容,仿佛从歌声中汲取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
廊道阴影中,花翎和默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歌声的余韵,似乎还在空中飘荡,诉说着幸存者的感恩与希望。
而默心中那番关于“代价”的冰冷意念,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心底,不留痕迹。
(好好唱吧,) 离去前,默最后想道,(这或许是你们……最后一段,能够‘自由’歌唱的时光了。)
(当冰消雪融,新纪元开启,你们和你们的后代,要唱的……可能就是另一首‘歌’了。)
一首关于……服从与奉献的歌。
星光有价,命运早已标码。
只是偿还者,尚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