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心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大口地喘着粗气。
上一次醒来时,玉维真在对他进行脑部修复手术。他还没来得及弄清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因为体力不支与剧痛陷入了昏睡。在昏睡中,他好像……好像以“代号Z”的身份,又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人怎么能倒霉到这种地步……死去活来就算了,忘却自己的名字、身份,不亚于一场悄无声息的衰亡。他只要想起自己梦中那个行尸走肉、沦为“代号Z”皮套的状态,就感到不寒而栗。
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吗?还是仅仅在他昏睡期间、存在于他脑海中的?
这一次,他知道,发生在他脑海中的,不一定就是假的。
“这是操作问题吗?”他问玉维真,“我明明按照你的指示做了,每一步——每一步都是你想要的!为什么我会毫无征兆地被这个世界同化?你不是保证过——”
他顿住了。
玉维真确实没有保证过。
没有承诺过他会如何,完成他交代的那些事就能保证不死吗?他最后会帮助他离开这种无望的循环吗?玉维真实际上什么都没承诺给他,这该死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脑补的,或者说他的好感和立场倾向蒙蔽了他自己的判断。
只有他是这样吗?
……还是说,差不多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千百次?
“……非要死吗?”
他含混了主语,不仅仅是在问自己,也是在问,那些任务者,或许……一些反复出现的名字,比如,马蒂尔。
“人反正都是要死的。”
“那也不能这么算吧?”
糟糕……张天心在面对他的时候气势上天然矮了一截。没办法的事,毕竟玉维真给他的两个衷告,他是一个也没遵守。
莫名其妙地死了,然后为了续命,接受了玉维真的义体手术。
但他又凭空生出一点委屈……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也不是一个完全不能接受的结局啊?虽然他的求生意志一直很强,但也不是个完全输不起的人。玉维真既要救他——为了利用他而救他,又要苛责他,这不是pua是什么?
“那我也没办法保证。”
玉维真截断了他的话头。
他垂眼注视着他,那双琉璃色泽的眼睛里情绪难辨。
“我不可能救下所有人的。让他们在这里度过新的人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有时候死了不仅仅是死了,你明白吗?哪怕只是作为一串数据、一段程序存在,存在本身的意义就胜过一切,日后如果……”
他又不肯说了。
他就是这么谨慎,没把握的事一定不承诺。张天心突然间被涌上来的无力感击中——他又能苛求什么呢?玉维真从头到尾对他有什么义务吗?他为他的帮助要求过什么回报吗?
也没有,全都没有。
“先休息一段时间吧。”玉维真说。
手术用的无影灯已经灭掉了,室内最大的光源是那一盏顶灯。没有人会在顶灯的光照下拥有一张美丽的脸……凡事总有例外。
张天心抬头看向他。
顶光使他的脸上分布着深深浅浅的阴影,睫毛的阴影,鼻尖的阴影,唇线的阴影。
他想起很久以前上的通识课,为了水学分选了影视剧赏析。老师每节课都做拉片,讲到摄影艺术的那部分说,影视剧中打光是非常重要的表达人物情绪和性格底色的方式。张天心深以为然,日漫中漫画家也常常利用格纹纸制作阴影——什么纸来着?总之光影是一种艺术,无论在二维平面还是三维立体空间。不过玉维真的外在本身就很有艺术性了。
他不由得苦笑。
就算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会为这种美丽心旌摇荡……他对这张脸太熟悉了,很少见到多余的情绪起伏。多数时候,玉维真脸上的光影只起到锦上添花的点缀作用。
哪怕是这种顶光,也无损于那种“完美”的表达。
“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是吗?”
他突然问。
玉维真的睫毛太长了,阴影覆盖住了他的眼睛,使那双浅色的眼睛难得流露出一点空洞的郁色。张天心一面唾弃自己的“情感倾向”,一面又庆幸这种“情感倾向”所带来的敏锐度。他相信这不是他在过度解读——玉维真就是在犹豫,在关于他的事情上——在关于这一次要让他做什么。
“你说过的,发生在我脑子里的事,怎么就不算真的呢?”
那会是第几次?他记住的是哪一次?这种事情又重复发生过多少次?
一牵扯到玉维真,他先冒出个无数问题拷问自己,明明答案显然得从对方那里来。
“你到底休息不休息?”
很好,玉维真好像有点生气——真罕见啊,张天心简直要为自己鼓掌喝彩。
他实际上也这么做了,因为他已经全然忘却自己正在和全新的义体处于磨合期,当某种想法过于强烈时电信号会先一步触发义体反应……张天心鼓鼓掌。
他尴尬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液体金属凝聚而成的手掌全然复刻了他本人原生肢体的尺寸,这是刚完成植入手术的人群不能达成的精准度,这又一次佐证了他所谓“梦中的经历”实际上是真正发生过的。
他们瞪着彼此——当然是玉维真瞪着他。张天心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更多的是作为同谋的某种窃喜。
“没事的没事的人反正都是要死的,再试试吧。”
他终于举一反三地学会拿玉维真的话来堵他了。就在张天心刚刚意识到原来玉维真也会因为他们这种任务者死亡、消逝和被小世界同化而感到……而产生负面情绪的那一瞬,他的心脏突然间鼓噪起来。
原来你在乎。
既然你在乎。
“没关系。”
他的下肢从病床上流淌下去,迅速凝结成人腿的形状。张天心歪歪地站起来,又把自己掰正,展示了一下他义体的灵活度。
“你看,我也不是特别需要休息……经验这种东西,多试试就可以了。”
“没死够?”
“你会救的,那就……求你了多救几次?”
当那种无奈与愤怒交加的神情出现时,张天心几乎要放声大笑了。他鼓噪的心脏情绪高昂,好像是真的在这场不算交锋的交锋中扳回一城。
“再试试吧。”
他坚持着,恳求道。
但张天心这次真的没想到玉维真开头就给他来个大的。
“你应该听过不夜城自己的传说。”
“你说大意是蒸汽伦敦的那个吗?”
此刻,他们正在一条无限向下的甬道中,向下、向下、不停向下。张天心知道,这里是不夜城核心c区的高精尖武器义体融合研究所,“埋葬”男主的地方。然而当他们乘上这座升降器,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要被埋葬了。
“我们还要下降多久?”
“已经一半了。”
玉维真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张天心在一旁也偷得一瞥,总感觉那个表盘哪里不对。不过他也没有多将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只在想,既然本身就有这样一条漫长的通道存在,那说明c区本质上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
做好一旦突发异常情况,就将一切埋葬深处的准备。
原来他们也清楚,自己在制造一种什么样的怪物啊。
“这座城市曾经真的是活的吗?”他问。
四周并不安静,卵型的沉降空间中有流线电子光时不时闪烁,每隔一段时间报出下降深度,张天心不能忍受这样环境下的沉默,非要找点废话出来同玉维真聊,他每每听过不夜城的传说都觉得这剧情缝得也太厉害了,《掠食城市》上映之前他还很期待来着,结果预告只浓缩了最精华的一部分,整部电影就是一坨……而且不夜城的科技树和它所谓的“传说”应该是两种分叉,赛博朋克和蒸汽朋克怎么也不能说是一种朋克吧!
“小世界的剧情可以常理论之吗?”
玉维真淡淡道。
张天心忧郁地捂住了头。
这就是“传说”不仅仅是传说的意思了……传说中说了什么来着?
“它在漫长的迁徙和吞噬中逐渐衰弱,机械核心老化,丢失了本真的生物动力……直到有一天,它彻底地停下来,心脏停止跳动,从此深埋地底。”
“不是吧……”他喃喃道,“机械之心?宫修明?”
升降器微微一震,提醒他们已经到了此行的终点。
“虽然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吧。”伴随着卵型升降器从中间裂开,玉维真解释道,“不过你确实需要做一点心理准备,他们二者之间确实有点联系……”
张天心眨了眨眼。
突然亮起的穹顶光让他一时间恍惚了一下。他没想到如此深的地下居然藏着如此大的一个空腔。
“没有实验设备。”玉维真一边沿着唯一一条通道往前走,一边给他介绍,“可以承受13级人为实验性放射爆炸的强度,尽量将突发情况的影响降到最低……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突发情况会是什么情况。”
张天心在心底默默换算了一下当量,悚然而惊。
什么样的“突发情况”……这个空腔的建筑材料都是为了吸收震荡而特制的,等下,张天心困惑起来,为什么自己每次都是堵在地下直面爆炸啊?他是在什么侦探系列的年度大电影里当重要配角吗?
“到了。”
玉维真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