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大炼钢的热潮让村民们看到了国家的危难和民众生活的疾苦。
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炼钢指标,村民们把能看得见的与铁有关的物件都扔进炼钢炉里。
这不,高连发刚做完加大力度收集铁器的动员报告,几个人就跑到他家里要拆窗户上的活页,高连勇急得跟他们吵吵把火。
老高,你这是不顾大局啊!一个组员指责道,你哥说了,一切为了钢铁,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你得带头!
高秀平连忙跑过去,看见几个人正拿着工具,准备拆高连勇家门上的铁合页。那是才装上半年的新合页,亮闪闪的。
四哥!她看了高连勇一眼,怎么回事?
他们要拆我家的门窗铁件!说我哥是组长,要带头!
高连勇气得声音发抖,好好的房子,门窗拆了还怎么住?
高秀平心里矛盾。房子都是全家人省吃俭用、起早贪黑才盖起来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凝聚着一家人的心血。
她急忙上前阻止:“住手!不能拆!”
正在僵持时,娄翰林匆匆赶来。了解情况后,他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先把别家闲置的铁件收集完,实在不够再考虑这些还在使用的。我去跟连发叔说。
最终,高连勇家的门窗暂时保住了。
但高秀平听见高连发和吴永正低声交谈:这样下去不行,高连发的声音充满忧虑,好好的农具都熔了,春耕怎么办?山上的树砍了那么多,以后烧柴都成问题。
小声点,吴永正紧张地说,让人听见了不好。现在到处都在炼钢,你可不能拖后腿。
高秀平想起娄翰林眼中的疑虑,想起新建的房子可能要被拆掉铁件,想起田野里无人照料的庄稼。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她彻夜难眠,想起炼钢炉心中火苗冲天,这是国家的需要。想起绿色的庄稼心里就舒坦许多,这是百姓的生活保障。究竟要顾哪一头呢?
晚上回家,高秀平对娄翰林说:“我想我们得做点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为了炼钢毁了大家的生活。”
娄翰林看着她,点了点头。两人开始暗中统计闲置铁件的数量,同时劝说村民们合理利用资源,不要盲目跟风。
高连发得知后,把高秀平叫到面前,严肃地说:“秀平,你这是干什么?现在国家有难,我们必须全力支持。”
高秀平深吸一口气,说道:“叔,我知道国家需要,但百姓的生活也不能不顾啊。我们可以在完成炼钢任务的同时,保障大家的基本生活。”
高连发沉默了,他心里也明白其中的矛盾。经过一番思考,他决定制定一个新的计划,既要完成炼钢指标,又尽量减少对村民生活的影响。
晚上回家,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父亲高永纯听,希望能得到一些点化,毕竟,涉及到老百姓的生存和国家政策的落实,非同小可。
高永纯慢慢吞吞:“你总算开化,不然我都懒得说你!”
高永纯最近在家帮助老伴照顾一大家子老小,没到互助组。老伴身体不太好。他有空就看报纸,了解国家大事。
高连成每次回家都带回一捆看过的旧报纸。高永纯记性极好,报纸上的重点政策他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高永纯见儿子主动请教:“现在国家形势一天天变化很大,你当带头人记得关注政策。”
高连发不喜欢父亲卖关子,可是高永纯就是故意慢吞吞,他跟谁说话都这样,惜字如金。
高永纯接着说:“互助组马上要扩大经营范围,成立生产队,以后村民的所有活动都是有组织的,这样的话,你的责任重大。”
高连发感到压力山大:“现在这点事就够我愁的,再扩大我恐怕难以胜任。”
高永纯哼了一鼻子:“瞧你那点出息!那有什么,不会多学学嘛!”
高永纯趁机给高连发讲解国家政策方面的新动向,希望儿子能挑起大梁,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
与此同时,高秀平也被娄翰林上了一课。娄翰林从养老院带回一些报纸,他也有读书看报的习惯。
与高永纯不同的是,娄翰林把看到的东西揉碎了吸收消化,变成能量落实到行动上。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当着大家的面,郑重其事地说:“我感觉我们家要彻底翻身了,成立生产队,我和秀平都是主力,我相信自己能够担当重任,秀平也是当之无愧。”
曲桂娥惊喜万分:“真是那样,我总算熬到头了,看来我没死还赚大了。”
高秀平说:“我看是不是应该叫我哥回来。他在沈阳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不如回来到生产队,跟我们一起干。”
曲桂娥一听要叫高吉梁回来,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太好了。赶紧给你哥写信。”
娄翰林说:“恐怕大哥不能愿回来。沈阳是大城市。在大地方呆惯了,谁还愿意回我们这个小地方。”
高秀平有不同的看法:“在大城市呆着有啥用?他又挣不到什么钱,也没当上工人。”
曲桂娥说:“你哥没有你那个胆量。也没有你那么有主见。他不适合一个人出去闯。同意让他去沈阳,也是以为有高殿荣做靠山。哎!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高秀平说:“我看,这事还是得跟我大伯大娘商量一下吧。毕竟当初让我哥去沈阳是大伯大娘决定的。”
几个人正聊着,高殿玉和刘巧翠来了。后面还跟着高赛男。原来是高赛男也不想上学,她也要去互助组干活。
高赛男退学到互助组干活,得到了全体人员的赞同。在那个年代,读高中是奢侈,考中专凤毛麟角,大学更是遥不可及。老老实实当农民才是正道。
落实好高赛男的问题,几乎是异口同声,大家的关注点都在高吉梁。
高殿玉先说明观点:“吉梁在沈阳六年,我本以为这六年,起码应该进工厂当个正儿八经的工人,没想到……”
刘巧翠说:“吉梁这孩子不会拒绝,总抹不开面子,遇到赵敏巧使唤人,几句花言巧语就把吉梁费好大劲下的决心给废了,我们想管也够不着。”
曲桂娥说:“怪不得别人,我们都跟他说过多次,一个男娃子天天在家里看孩子,把自己废了还自我陶醉,住大城市吃穿不愁能咋样?他也不想想,将来咋办?”
高秀平说:“这就写信给我哥,让他回来。”
家里人在为高吉梁担忧的时候,高吉梁在沈阳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高吉梁刚到沈阳的时候,高殿荣家有四个孩子,高吉梁去了之后,赵敏把看护孩子的多半任务交给高吉梁,她自己轻松之余,又生了两个。如今六个孩子的小分队,高吉梁这个小孩王队长乐此不疲。
最大了十二三岁,最小的四五岁,正是粘人的时候。高吉梁是难得的好脾气,每天在孩子们之间游刃有余。孩子们都喜欢他。节假日带孩子们出去玩,吃的用的赵敏安排周到,根本不用他操心。
他并不是没想过学手艺,他曾经多次尝试去工厂学技术,也学会了基本的木工手艺,做个桌子、板凳啥的都会。他心灵手巧,学东西很快,就是看到大的木料不舍得下手,怕浪费。
曲桂娥说他的这个毛病是小时候家里穷养成的病根,那时候家里穷,根本见不到完整的好木料。
当高吉梁在木材厂看到成堆的上好木料时,他抚摸着那些笔直的松木,就像摸着自家地里刚收的麦子,总觉得糟蹋了要遭天谴。他把这些木料看成是宝贝,不舍得下手。
虽然他知道,用木料做成家具能卖更多钱,但他没有钱的概念,他没亲自花过钱。也没赚过钱。当他看到满地的边角余料和锯沫的时候,她感到非常惋惜,这不是浪费吗?
尤其是,他看到有的工人随意锯掉大块木料,好像是尺寸错了,扔掉,重新拿一块新的木料再锯,又扔掉。他心疼死了。他看着浪费的木料太可惜,就捡起来做了一个小板凳。
哪知道这个小板凳给他招来不白之冤。浪费木料的那个工人恶人先告状,说高吉梁用好木料练手。高吉梁不敢检举揭发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事之后好长时间他没去工厂,赵敏心疼他,让他在家里“疗伤”。
高殿强去高殿荣家里看他的时候,曾苦口婆心劝导他,让他走出去,学手艺,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他没敢告诉高殿强被冤枉的事,但还是勇敢地再次去工厂尝试迈出第一步。
高吉梁做到了,他学得认真,干得卖力。高殿强很欣慰。
就在高吉梁陶醉在自己的进步中,准备上手干大活的时候,父亲高殿广病危,他和高殿强回来奔丧。
那时候他在沈阳呆了两年,高殿广满以为两年时间,学技术够用了,学点啥技术自己安身立命没问题。
当高殿广得知儿子在沈阳两年,非但没有学成任何手艺,反倒是干起了看孩子的活,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怎么会如此没出息,他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口气堵在胸口没上来,含恨而去。
高殿广走后,高吉梁灵魂受到很大震撼,他自责悔恨,感觉父亲就是被自己气死的,他不能原谅自己。
他在家里待了几天,看到妹妹秀平给人家放牛,养活一大家子人。而身为男娃子的自己,却没能为家里人作出任何贡献,他更加自卑。
高殿强看到高吉梁在家里状态极差,想到高吉梁在家里短时间也不能有啥变化。他机械厂那边确实工作也忙,就劝高吉梁还是回沈阳,好好调整自己,再做打算。
高吉梁带着家人的期盼和失望,带着对家人的自责和愧疚,再次踏上去沈阳的绿皮车。
绿皮火车喷出的煤烟模糊了送行人的脸。高吉梁把鼻子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呵出的白霜很快就被甩在了铁轨后面。
玻璃和煤烟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他和亲人之间的温度传导。他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自己将要走的路是什么?究竟什么才是有出息呢?
在大城市里混日子的自己,没有为家人带来任何福利,而在家放牛种田的妹妹,却撑起了家里的大梁。自己都对不起父亲给他取的名字。
再次回到沈阳,高吉梁态度明确,一定要学好技术,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他去木材厂和工人们一起干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独当一面,顺利转正成正式工人。
哪知道又遇到了之前那个爱浪费木料还恶人先告状的工人。那人见高吉梁回来,心里不爽,便总是找机会刁难他。
原来是上一次的事情留下的隐患,高吉梁无意之间把工人浪费材料的事情说给赵敏听。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敏就把事情告诉高殿荣。
木材厂是高殿荣和另外一个老板的合伙生意,那个人是那个老板的亲戚。其实,厂子里这种现象见怪不怪,高吉梁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厂子里的工人都不喜欢高吉梁这样的直男,有他在,就是一个刺眼钉,谁都别想自在。况且,因为上次的事情,老板狠狠批评了那个工人。更加重了众人对高吉梁的讨厌程度。
高吉梁明显感到自己被边缘,强烈的孤独感让他在车间待着如坐针毡。
一次,工厂接到一批紧急订单,高吉梁一心扑在工作上,想要好好表现。可那工人却故意把他负责的部分材料藏起来,导致他延误了进度。
车间主任不问青红皂白,狠狠批评了高吉梁,还说要扣他工钱。高吉梁满心委屈却又无法辩解,只能默默承受。
这天,他正在干活。突然,那个一直刁难他的工人故意弄倒了一堆木材,大喊着:“高吉梁,你怎么把木材弄倒了,这么不小心!”
其他工人也纷纷指责起来。高吉梁刚想解释,一块倒下的木材朝着他砸了过来,他躲避不及,被重重地砸中了腿部,瞬间鲜血直流,疼得他差点晕过去。
工人们见状,有的假装帮忙扶起他,有的却在一旁偷笑。高吉梁被紧急送往医院,赵敏和高殿荣赶来,了解情况后,赵敏心疼不已,高殿荣也狠狠训斥过那些工人。
高吉梁躺在病床上,腿部的伤痛让他清醒许多,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不给他留后路。
他隐隐感到,木材厂里面关系复杂,两个老板之间表面上看起来毕恭毕敬,其实是暗地里较劲,他的存在,只是导火索,能加剧矛盾的升级和爆发。
他没有足够的见识和经验,他想不通,也理不顺这层关系,他退缩成一团,感觉自己没有伸展的空间。
在这个特殊的集体中,责任担当是什么?集体利益又是什么?良心和道德能换钱吗?怎样做好自己而不被伤害?东亚文化中的合群的代价是压抑自我,而压抑自我就能换来琴瑟和鸣吗?
当然,高吉梁不会想到这么深刻的问题,他只是在这个问题上绞尽脑汁思考过。他没有得到答案。
思考的结果是,惹不起躲得起。他退缩回赵敏为他设计的安乐窝里。那里有家的温暖,有衣食无忧的保障,对他而言,这就够了。不然呢?
高秀平的来信给了他当头一棒,信里说村里要成立生产队,正在搞大炼钢,让他回来一起干。高吉梁拿着信,手微微颤抖。让他回家?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呢!他有什么脸回家?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
自己一直沉浸在大城市无忧无虑的生活中,日子一天天在指间溜走。虽然有时候自己也有过愧疚,他能为家人做点啥?爹走了,还有娘,有妹妹,这种一个人吃穿不愁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
他脑子里想着家乡那边“大炼钢,“成立生产队”的字眼,透过信纸,他能感到那种火热的温度。
他想,在老家,一定没有人会欺负他,不会有木材厂那些把他当乡巴佬任意践踏的人。也许,自己的懦弱根本不适合在大城市里生活。
赵敏得知来信内容后,劝他:“吉梁,沈阳多好啊,毕竟是大城市,回家干啥,家里能有啥出息。”
高吉梁陷入沉思,他看着窗外繁华却陌生的城市,感到一丝悲凉。这座城市里,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是什么?
夜深人静时,他回忆起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劳作的场景,那质朴的亲情和对土地的眷恋涌上心头。
他想起父亲的遗愿,想起家人的期待,属于他自己的家在哪里?
尤其是,他想象中的炼钢炉子,那是一种火热激情,他渴望这种温度。
赵敏对他的决定感到不可思议:“吉梁,你是不是傻?放着大城市生活不要,竟然还要回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