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华强北的午后,空气里混杂着焊接松香、塑料壳体和外卖盒饭的气味。韩风穿过赛格广场底层那些不足三平米的柜台,目光扫过堆到天花板的电子元件盒、闪烁的LEd灯带和拆解到一半的智能手机主板。每个柜台后面都坐着一位年轻伙计,他们同时盯着三块屏幕:一块显示实时元器件报价,一块挂着qq和微信的聊天窗口,还有一块播放着网络游戏或短视频。询价、找货、比价、拍板、叫闪送——交易在五分钟内完成,没有任何合同,全凭行业内的“信用”和一张写着型号数量的便利贴。这里的年流水可能高达数亿,但账目可能只记在老板的脑子里,或者某个简易的进销存软件中。
韩风此行的目的,是陪同一位叫许成的年轻基金经理调研一家即将申报Ipo的电子元器件分销商。这家公司号称要用“产业互联网”改造这个传统、分散、被视为“脏乱差”的行业。回程的车上,许成兴奋地划着ipad上的招股书草稿:“韩老师,您看这数据,他们的数字化平台已经对接了上千家供应商和下游工厂,GmV年复合增长率87%,他们要做的就是华强北的‘天猫’,用系统取代这些杂乱的柜台,这是巨大的价值重构!”
韩风没有立即回应,他望着窗外飞逝的城市景观,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热力学第二定律——那个关于“熵增”的冷酷法则:一个孤立系统,总会自发地朝着越来越混乱、无序的方向发展。而华强北,以及无数类似的中国传统产业,不就是活生生的“高熵”样本吗?极度分散的参与者(成千上万家小柜台)、非标准化的产品与服务(同一型号电容可能有十种包装和价格)、高度不透明的信息(价格和库存瞬息万变)、依靠人情与灰色地带的交易模式。这个系统在运行,但充满了摩擦、浪费和不确定性,就像一锅始终在沸腾却无法有效做功的热水。
“你觉得,投资这家公司,我们投资的是什么?”韩风问。
“当然是投资它整合行业、提升效率的能力,投资它从无序中创造有序所带来的价值增量。”许成回答得很快。
“没错。”韩风点点头,“但我们不妨给这种投资思路起个名字——‘熵减投资’。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些看似混沌、‘熵值’极高的产业泥潭里,寻找那些能够主动注入能量、建立秩序、从而降低系统整体熵值的‘缔造者’。他们赚钱的方式,本质上不是比别人更会‘浑水摸鱼’,而是通过让‘水’变清,来收取‘清淤’和‘维持清澈’的费用。”
许成若有所思。韩风让他打开股票软件,调出了几个看似不相干的公司的页面。
第一个例子,是中国中免。 “你看,以前的免税购物是什么状态?”韩风说,“游客需要在机场狭小的空间里匆忙选择,口岸店、市内店、离岛店政策不一,品牌授权分散,价格体系复杂。整个消费体验是割裂和随机的,就像散落一地的珍珠。而中国中免做了什么呢?它凭借牌照优势和资本实力,将这些散落的节点(口岸、离岛、线上)整合进一个统一的供应链和运营体系。它用规模议价能力从品牌方获得更优条款,用统一的库存和物流系统提升周转效率,再用庞大的客流量和数据反哺供应链,优化选品。它把‘购物’这个高熵行为,变成了一场在精心设计的、确定性极高的‘消费场’里完成的仪式。它建立的秩序,是供应链的秩序、价格的秩序、体验的秩序。投资者支付溢价,买的不是一堆免税店,而是这个‘秩序场’的收费权。”
车子驶入高速,窗外的景象变得开阔。韩风又点开了牧原股份的页面。“再看这个行业,”他说,“中国传统养猪业,过去是典型的‘高熵’代表:数以千万计的散养户,防疫靠经验,饲料凭感觉,价格波动如过山车,猪周期让所有人都像在赌博。行业长期处于‘缺钱-技术落后-效率低-污染重-风险大-更缺钱’的恶性循环。牧原做的,是把养猪变成工业。自建饲料厂、统一高健康种猪群、标准化猪舍设计、自动化环控与喂料、贯穿养殖全流程的数字化管理系统。它用资本、技术和管理的能量,强行将这个行业的熵值降低。从此,猪肉的生产从一门‘艺术’变成了可预测、可复制、可优化的‘工程’。它的成本优势,就是‘低熵’系统相对于‘高熵’系统的必然效率体现。投资它,是投资它用工业化秩序取代农业混沌的能力。”
许成渐渐跟上了思路:“所以,熵减者通常是重资产、重投入的?他们通过‘烧钱’来建立秩序?”
“不完全是。”韩风摇头,“资本的投入是能量的一种形式,但智慧和模式创新是更精巧的能量。看看贝壳找房。”他调出贝壳的走势图,“二手房交易市场,过去是怎样的?信息极度不对称(假房源充斥),服务非标(经纪人水平参差),交易流程漫长且充满欺诈风险。左晖和贝壳做的,是在不直接拥有房产和经纪人的情况下,通过建立‘楼盘字典’(真房源数据库)、制定AcN合作网络规则(将交易流程拆解,让不同经纪人按角色分佣),以及提供SaaS工具,硬生生在这个混乱的系统中建构起一套可信的交易基础设施和协作秩序。它没有重建物理的房屋,但它重建了关于房屋交易的信息流和信任链。它降低了这个市场的‘信息熵’和‘交易摩擦熵’。它的平台收入,就是‘秩序税’。”
许成感到兴奋,但又生出新的疑惑:“韩老师,按这个逻辑,很多互联网平台都是熵减者,比如淘宝整合了小商品市场,美团整合了本地生活服务。但为什么它们中的许多后来陷入了困境?”
“问到了要害。”韩风赞许地说,“这就是熵减投资必须面对的两个深层悖论。”
“第一,‘秩序红利’的衰减与‘秩序维护成本’的上升。”他解释道,“在初期,将混乱市场有序化带来的效率提升是巨大的,这会产生巨额红利。但随着秩序确立,市场熵值降至低点,进一步的‘降熵’空间变得很小,边际效益急剧递减。此时,公司为了维持这个秩序(防止系统重新混乱),需要支付的维护成本(技术投入、规则执行、生态治理)却可能越来越高。当‘维护成本’开始侵蚀甚至超过‘秩序红利’时,公司的增长故事就会面临挑战。许多平台后期增长乏力、利润变薄,部分原因在此。”
“第二,更危险的,是‘秩序缔造者’向‘熵增源头’异化的风险。”韩风的语气变得严肃,“当一个熵减者成功建立了秩序,并因此获得了垄断或支配地位后,它本身可能成为系统内新的、最大的‘不确定性之源’。为了追求自身利润最大化,它可能制定过于苛刻的规则(如不断提高的平台佣金),可能利用数据优势制造新的不公(如‘大数据杀熟’),可能阻碍创新以维持现有格局。这时,它就从系统的‘减熵者’变成了系统僵化与扭曲的‘增熵者’。历史上,不少曾经的革命者最终成为自己当年所要革命的对象,就是这个道理。投资者必须持续观察,你所投资的那个‘秩序’,是依然在激发系统活力、降低整体交易成本,还是已经开始抑制活力、增加隐性成本。”
天色渐晚,车内的光线暗了下来。许成消化着这些思想,看着屏幕上那些公司的代码,感觉它们不再仅仅是股票,而像是一个个在产业混沌中奋力建造“秩序之岛”的工程师。
“那么,作为熵减投资者,我们具体的评估框架是什么?”许成追问。
韩风沉吟片刻,说道:“第一,测量‘熵差’。这个产业当前的混乱程度(熵值)到底有多高?分散度、非标程度、信息不对称程度、交易摩擦系数,有没有办法粗略量化?这决定了潜在‘秩序红利’的空间。第二,审视‘减熵路径’。这家公司用什么方式注入能量、建立秩序?是资本硬投入(如牧原)、是技术穿透(如贝壳的AcN)、是品牌重塑(如某些消费品牌整合上游供应链),还是综合性的?这条路径是否坚固、可复制、有壁垒?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预判‘秩序终点’与‘角色演化’。这个秩序最终会把行业塑造成什么形态?是更高效、更公平、更具创新活力的良性生态系统,还是一个虽然有序但僵化、被单一玩家牢牢控制的“铁笼”?公司自身在其中的角色,是持续的服务者、赋能者,还是潜在的“收租者”甚至“压迫者”?这决定了价值的可持续性。”
他最后总结道:“熵减投资,本质上是投资于一种‘从混沌到有序’的宏大进程。它要求我们不仅看到财务数字,更要看到数字背后那场惊心动魄的‘产业治理革命’。最大的回报,往往属于那些在众人尚且忍受混沌时,就能识别并信任那些孤独的‘秩序缔造者’的人。但最大的风险也在于此——如果你错误地将一个未来的‘增熵者’误判为‘减熵者’,或者在一个秩序红利已然枯竭的系统中仍然期待奇迹,那么时间的流逝只会让你的错误变得更加清晰而昂贵。”
车子抵达目的地。许成下车,华灯初上的城市在他眼前展开。此刻,他眼中的每一盏灯火,似乎都连接着一个正在被秩序重塑或等待被重塑的产业角落。他突然觉得,投资这份工作,有了一份近乎物理学家的庄严感:不是在追随趋势,而是在辨认和助力那些对抗经济世界自然熵增的、难得的逆流。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最坚定、最聪明的“逆流者”,并与他们同行一段足够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