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熙指尖轻轻拂过腰间垂落的银链,链端系着一枚小巧的药囊,药香混着春日微暖的风,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她听着王福和苏全一唱一和地说着庄子里的收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却没接话,只抬眼望向院外那片连绵的田畴,轻声道:“说了这么些,不如去田里看看。我想瞧瞧哪些地块适合改种些花苗,哪些又适合接着种粮食,也好做个规划。”
王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殷勤:“县主说的是!这田地的事儿,确实得亲眼瞧瞧才踏实。苏全,快,给县主引路,仔细着脚下的泥。”苏全也忙不迭应着,弯腰掀开院门上的竹帘,目光却飞快地扫了眼沐熙的神色,见她神色淡然,才松了口气似的在前头领路。
春日的田埂还带着些湿润的潮气,新翻的泥土裹着青草与腐叶的腥甜,扑面而来。沐熙踩着田埂上的枯草缓步走着,目光落在那些正在劳作的农户身上——三三两两的农人散在田里,手里握着木犁,却不见往日春耕时的热闹劲儿,一个个埋着头,动作迟缓,像是肩上压着千斤重担。
“县主您看,咱这庄子的地,那可是上好的黑土!”王福凑上前来,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在掌心揉碎了给沐熙看,“您瞧瞧,多松散,保水保肥,种啥长啥!往年收成都不赖,就是这两年雨水多了些,才减了产产。”
沐熙没接话,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泥土。确实是肥沃的黑土,颗粒细腻,里面还掺着细小的植物根茎,看得出是常年耕作、养护得当的良田。她又望向不远处的田垄,去年收割后留下的稻杆残茬还立在田里,虽然干枯,却秆节粗壮,一看便知是长势康健的稻禾。这样的土地,这样的禾苗底子,怎么会像王福说的那样“减产”?她记得来时王妃提过,这庄子近三年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去年更是只收了往年的六成,若真是如此肥沃的土地,断不会有这样的光景。
正思忖着,不远处一个弯腰翻地的老农直起身来,想擦擦额角的汗,抬眼瞥见王福和苏全正陪着沐熙站在田埂上,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木犁“哐当”一声掉在泥里,他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慌忙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泥土里,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沐熙的目光顿了顿,又扫向其他农户。果然,但凡察觉到这边目光的农人,要么猛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要么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田埂,肩膀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里藏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惊恐——不是对权贵的敬畏,而是带着怯懦与不安的恐惧,像是怕被什么东西盯上似的。
这些反应,王福和苏全像是全然没看见,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田里的琐事,一会儿说东边的地适合种什么,一会儿说西边的地该种什么,语气热络,却不敢去看那些农户的脸。
沐熙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泥土,语气平静无波:“行了,地里的情况我大概晓得了。回庄子吧,别在这儿耽误农人们干活。”
王福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就走,下意识追问:“县主不再多看看?南边还有一片菜地,种的青菜可嫩了……”
“不必了。”沐熙打断他的话,抬脚往回走,“该看的都看过了。”苏全见状,忙不迭地跟上,王福也只能闭了嘴,快步跟在后面,只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紧张。
回到庄子的正院时,王妃的车驾已经停在了院门口。穿着青缎褙子的侍女正扶着王妃下车,见沐熙回来,王妃笑着招手:“熙儿回来得正好,我和墨尘也刚从别处转了转。怎么样,这庄子的田地,瞧着还合心意?”
沐熙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劳王妃挂心,田地瞧过了,没什么特别的事儿。”
王妃点点头,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既没什么事,那咱们便回府吧。出来这半日,也该回去了。”
萧墨尘不知何时站在了王妃身侧,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墨玉腰佩,神色温润,目光落在沐熙身上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见沐熙点头应下,他便上前一步,掀开了马车的车帘:“母妃,沐熙,上车吧。”
马车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里燃着一小炉安神的香。王妃靠在软枕上,见沐熙坐下后便望着窗外,神色若有所思,便轻声问道:“熙丫头,方才在田里,是不是瞧出什么不妥当了?我看你回来时,神色就有些沉,可别瞒着我。”
沐熙转过头,迎上王妃探究的目光,坦诚道:“王妃慧眼,确实有些不对。那田地的土质十分肥沃,去年留下的稻杆也粗壮康健,按常理说,不该是收成一般的模样,甚至不该减产。”
她顿了顿,想起那些农户惊恐的眼神,又补充道:“更奇怪的是那些农户。王福和苏全领着我过去时,他们一个个都慌得不行,眼里全是恐惧,不像是对咱们这些外来人的敬畏,倒像是……怕被管事们发现他们在看什么,或是怕说错什么话似的。依我看,这庄子的收成问题,恐怕和王福、苏全这两个管事脱不了干系,得好好查一查。”
话音刚落,一旁的萧墨尘便开口了,语气带着几分肯定:“你说得没错。方才我没跟着去田里,倒是在庄子里转了转,问了几个守院子的老仆,虽没问出什么实据,但他们说话时吞吞吐吐,眼神躲闪,一提及王福和苏全,就立刻闭了嘴,显然是有所顾忌。”
他看向王妃,神色严肃了些:“母妃,这庄子是您的陪嫁庄子,这些年收成连年下降,怕是内里真有猫腻。不如交给我来查,我派人悄悄过来,仔细盘查账目,再找机会问问那些农户,总能查出些线索。”
王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冷意:“竟有这样的事!我还一直以为是天年不好,没料到是底下人捣鬼。好,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若是真查出来他们中饱私囊,苛待农户,不管是谁,都严惩不贷,绝不能轻饶了!”
沐熙看着王妃坚定的神色,又望向萧墨尘,见他眼中也带着了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总觉得,这庄子里的水,恐怕比表面看起来的还要深。那些农户的恐惧,王福苏全的刻意遮掩,还有那与收成不符的良田……这背后,说不定藏着更复杂的纠葛。
马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窗外的景色渐渐从田畴变成了城镇的街道。沐熙靠在软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囊上的纹路,心里却在盘算着——若是萧墨尘派人来查,她或许可以借着研究花田的由头,再过来一趟,亲自问问那些农户。毕竟,有些话,或许只有在没有管事监视的时候,他们才敢说出口。
萧墨尘像是察觉到她的心思,侧头看了她一眼,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茶:“别想太多,查案的事交给我就行。你若想再去庄子里看地,等事情有了眉目,我陪你一起去,也省得有人在旁碍事。”
沐熙接过茶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里也暖了几分,点头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王妃看着两人的互动,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摇了摇头道:“你们两个啊,一个细心,一个沉稳,倒真是能互补。行了,既然决定要查,就慢慢来,别打草惊蛇。咱们先回府,等墨尘安排妥当了,再做打算。”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里的气氛渐渐放松下来。沐熙喝着温热的茶,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却在暗暗记下今天在庄子里看到的一切——那些干裂的嘴唇,颤抖的手指,还有王福苏全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这些细节,或许都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她隐隐觉得,这一次查案,或许不仅仅是揪出两个贪墨的管事那么简单。那些农户眼中的恐惧,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压抑着,若不彻底查清,恐怕这庄子里的农户,永远都没法安心耕作。而她能做的,就是尽量提供自己看到的线索,帮着萧墨尘把这背后的真相,一点点揭开。
车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洒在车厢里,映得沐熙的侧脸柔和了许多。她放下茶杯,轻轻靠在软枕上,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若是下次再去庄子,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接触那些农户,又该如何从他们口中,问出那些被隐藏的秘密。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许就在王福和苏全那本看似完美无缺的账目里,也在那些被恐惧笼罩的农户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