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渐被松软泥土的“沙沙”声取代，车窗外掠过的景致也从朱墙黛瓦的春城近郊，变成了连绵起伏的田野。沐熙掀起车帘一角，指尖触到微凉的春衫，才惊觉马车竟已颠簸了一个多时辰。
“快到了。”身侧的王妃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远处两片紧挨着的田垄上。那便是王妃名下的两个庄子，此刻望去，黑黝黝的泥土翻晒在春日暖阳下，泛着湿润的光泽，田埂边的野菜长势旺盛，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清新的泥土腥气——任谁看，这都是两片肥力十足的好地。
可王妃的声音里却没什么笑意，只轻轻叹了句：“别看这地看着好，这两年收成却总差着些，每亩地的产量，竟比隔壁庄子少了两成。”
沐熙指尖一顿，目光重新落回那片田野。她骨子里带着现代农学的底子，方才一路过来，早已暗自观察过土壤的质地——团粒结构分明，捏在手里松散不结块，显然是精心养护过的熟田，绝非贫瘠之地。这样的土地，若耕作得当，即便遇着寻常年景，也该是丰收的光景，怎么会“收成一般”？
正思忖着，马车已停在了庄子的正门前。两座庄子的院门遥遥相对，皆是朴素的木栅门，此刻却都敞开着，门口站着两拨人，为首的是两个穿着青布短褂的中年汉子，见马车停下，立刻快步迎了上来，身后跟着的庄户们也纷纷躬身行礼。
“小人王福，见过王妃。”
“小人苏全，见过王妃。”
两人便是这两个庄子的管事，王福管着东边的庄子，苏全管着西边的。看他们的模样，显然是早有准备，衣衫虽朴素却整洁，连带着身后的庄户们也都收拾得干净利落，脸上带着几分拘谨的恭敬。
沐熙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昨日王妃便派了李嬷嬷的儿子齐川来通知，说今日要亲自过来，这两个管事能提前安排妥当，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王福和苏全脸上的恭敬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免礼吧。”王妃的声音温和，掀开车帘走了下去，沐熙紧随其后。春日的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王福和苏全连忙直起身，垂着手站在一旁，等候王妃吩咐。
“春耕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王妃一边往庄子里走，一边随口问道，目光扫过旁边翻晒的田地。
王福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王妃的话，这两天刚把稻田整理出来，原本想着过几日天气再暖和些，便开始育苗。”
“哦？”沐熙心中一动，脚步微微一顿，此时早已是育苗的关键时期，不少庄子的秧田都已经整好，甚至有些早稻的秧苗都已冒出了嫩芽。可这两个庄子，竟才刚开始整理稻田？若按这个进度，等育好苗、插好秧，怕是要比正常时节晚了近十天。农时误不得，晚种一日，收成便可能差上一分，这两个管事难道不清楚？
她抬眼看向王福和苏全，王福垂着眼帘，神色看似平静，苏全却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王妃像是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异样，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抛出了一个让两人都始料未及的消息：“今年这两个庄子，不种水稻了。”
王福和苏全皆是一愣，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连呼吸都顿了一下。王妃却没看他们，转头看向身侧的沐熙，笑容柔和了几分：“这两个庄子，我打算都租给安和县主。往后这庄子里的事，便由安和县主做主。”
话音落下，王福和苏全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了沐熙身上，眼神里满是惊愕与不解。他们显然没料到王妃会突然做这个决定，一时竟忘了回话，只是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那一眼很快，快得像是不经意间的余光触碰，可沐熙就站在王妃身侧，将这短暂的对视看得清清楚楚。
那眼神里没有交流，只有一瞬间的错愕与茫然，却又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沐熙心中的疑云更重了几分，这两个管事，果然有问题。
“王妃……”王福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收回目光，躬身问道，“不知安和县主打算在庄子里种些什么？若是改种其他粮食，小人也好提前准备种子和农具。”
他的语气依旧恭敬，只是语速比刚才快了些，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完全平复。
沐熙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声音清晰而坚定：“不种粮食，种花。”
“种花？”
这两个字一出，不仅王福和苏全惊得瞪大了眼睛，连身后的庄户们都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骚动。苏全更是直接变了脸色，往前跨了一步，急声道：“安和县主，这可不行啊！庄子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靠这田地种粮食过活，若是改种花，那咱们往后哪儿有粮食吃？”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甚至忘了顾及王妃在场，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反驳。沐熙却丝毫不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大家好好干活，我保证，不会让你们没粮食吃。”
“可……”苏全还想再说什么，胳膊却被一旁的王福悄悄拉了一下。他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闭了嘴，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垂着头不再说话。
王福轻轻咳了一声，替苏全圆了场：“安和县主有所不知，庄子里的农户们，世代都以种粮为生，这粮食便是他们的命根子。若是突然说不种粮食改种花，怕是会引起大家的担心，怕日子过不下去。”
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解释了苏全的失态，又点出了庄户们的顾虑，语气诚恳，听不出半分异样。可沐熙却注意到，他在说这些话时，指尖悄悄攥了攥衣角，指节微微泛白。
“这个你们不必担心。”沐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庄户们，他们脸上果然带着几分不安，显然是被“种花”两个字搅乱了心神。她放缓了语气，声音温和却有力，“我会提前准备好足够的粮食，保证每个农户的口粮供应，绝不会让大家饿肚子。而且种花所得的收益，只会比种粮食更高，到了年底，大家的分红也会比往年多。”
这话一出，庄户们脸上的不安稍稍褪去了些，目光里多了几分期待。可王福和苏全的神色却依旧紧绷，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这毕竟是王妃的庄子，王妃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他们这些管事，即便有再多疑虑，也只能听从。
“既……既然是王妃和安和县主的意思，小人遵命。”王福躬身应道，苏全也跟着点了点头，只是两人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清他们真实的想法。
沐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猜想越发清晰。这两个庄子，绝对有问题。
王妃似乎没察觉到这诡异的氛围，只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们便先带县主去看看庄子里的情况，田地的规划、农户的数量，都一一跟和县主说清楚。”
“是。”王福和苏全齐声应道，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她们往庄子里的正堂走去。
正堂是一间朴素的瓦房，里面摆着几张老旧的木桌木椅，墙角堆着一些农具和账本。王福和苏全将两人引到主位坐下，又忙着倒茶，手脚倒是麻利。
等茶水端上来，王妃便起身道：“我和李嬷嬷一起出去转转，你们在这里仔细跟安和县主说说情况。”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沐熙一眼，转身带着贴身侍女走了出去——显然，她是故意给沐熙留出单独问话的空间。
王妃一走，正堂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起来。王福和苏全站在桌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垂着手，神色略显局促。
沐熙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驱散她心中的寒意。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开门见山道：“王管事，苏管事，方才王妃说，这两个庄子的收成一直不太好？”
王福身子一僵，似乎没料到沐熙会突然问起这个，顿了顿才回道：“是……确实如此。这两年不知怎的，地里的庄稼长得总是慢些，结的穗也小，每亩地的产量，比隔壁庄子少了不少。”
“哦？”沐熙挑眉，“那你们有没有查过原因？是种子的问题，还是施肥不当，或是遭遇了病虫害？”
这话问得专业，王福和苏全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慌乱。苏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王福抢先一步答道：“都查过了……种子是和隔壁庄子一起买的，施肥也是按往年的规矩来，病虫害也没怎么发生，可就是收成上不去，小人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说得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无奈，可沐熙却捕捉到他在说“都查过了”时，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去年秋天的收成，具体是多少？账本呢？我想看看。”
“账本……”王福的脸色白了几分，连忙道，“账本都在库房里，小人这就去取。”说着，便要转身往外走。
“不必了。”沐熙叫住他，目光锐利如刀，“我刚才进来时，看到院角堆着一些去年的稻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稻秆是水稻收割后剩下的茎叶，从稻秆的粗细、色泽，便能大致判断出当年水稻的生长情况。王福和苏全显然没料到沐熙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安和县主，那稻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苏全试图阻拦，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可沐熙已经站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看看便知。”
王福和苏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院角的稻秆堆得不算高，枯黄的茎叶堆在一起，看起来和普通的稻秆没什么两样。可沐熙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根稻秆，用指尖捏了捏——这稻秆虽然枯黄，却异常粗壮，秆壁厚实，显然是生长得十分健壮的水稻才能长出的稻秆。
她又捡起几根，皆是如此。这样的稻秆，对应的水稻穗粒必然饱满，产量绝不可能低。可王福却说“收成一般”，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记在了心里，而站在他身边的两人都很紧张，王福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全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颤抖。
沐熙看着两人的反应，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这两个管事，分明是在撒谎。他们故意隐瞒了庄子的真实收成，至于原因，恐怕是忘不了那个贪字。看来这庄子要好好查一查，不要让蛀虫蛀空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