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空气里带着海水的咸涩和热带植物浓稠的香气。陆震云出院后,暂时住在史密斯先生帮忙安排的一处僻静公寓里。身体一天天康复,力气回来了,甚至能打上一套简单的拳法活动筋骨。但心里的那块空洞,却随着时间流逝,反而愈发清晰。
他依然每天看报,去茶馆坐坐,试图从各种渠道捕捉来自北方的只言片语。但收获甚微,得到的多是笼统的战报和悲观的经济评论,关于上海的具体情况,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头。
这天下午,他在一家常去的、相对清静的粤式茶楼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普洱。邻桌是几个穿着体面、但面带倦容的中年人,正用带着江浙口音的上海话低声交谈,言语间充满了对时局的忧虑和对故乡的思念。陆震云的心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侧耳倾听。
他们谈论着生意如何难做,物资如何紧缺,言语间提到几个熟悉的地名和商号。陆震云判断,这几位很可能是近期才从上海逃难来港的商人。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较为斯文的男子起身去柜台结账,正好从陆震云桌边走过。陆震云斟酌了一下,用上海话轻声搭话:“先生,打扰一下,听口音像是从上海来的?”
那男子停下脚步,警觉地打量了一下陆震云,见他气质沉稳,不像歹人,才微微点头:“是的,刚过来不久。”
陆震云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空位:“方便坐一下吗?我也是上海人,离家久了,想打听点家乡的情况。”
男子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唉,现在的上海,不提也罢。”
陆震云给他斟了杯茶:“日子很难过吧?”
“何止是难过!”男子摇头,压低声音,“东洋人完全占了租界,现在是无法无天!76号那帮赤佬更是横行霸道,到处抓人!物价飞涨,米比金子还贵!稍微像样点的人家,都在想办法往外跑。”
陆震云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不动声色:“听说……还有人在活动?”他问得极其含糊。
男子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声音压得更低:“活动?怎么没有?都是提着脑袋干活!比以前更隐蔽,也更难了。码头、工厂,甚至那些大公司里,都不太平静。前阵子还听说,虹口那边又出了事,抓了好几个……”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陆震云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有没有听说,一位姓顾的先生的消息?”他问得小心翼翼,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姓顾?”男子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然后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听说过一耳朵。说是有个姓顾的,蛮有本事的,日本人和76号一直想抓他,但就是抓不到,神出鬼没的……好像最近还挺活跃。”
陆震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追问:“活跃?在哪儿活跃?有什么具体消息吗?”
男子却摇了摇头,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这就不清楚了。都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事。现在上海那边,消息传不出来,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也许只是同名同姓,也许早就……”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这时,男子的同伴在门口招呼他。男子起身,对陆震云点了点头:“这位先生,抱歉,先走一步。保重。”
陆震云道了谢,看着那人离开,独自坐在原地。刚才那一点点模糊的信息,像火柴划亮瞬间的光,不仅没能照亮前路,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顾清翰还活着,还在活动,这让他稍感安慰。但“神出鬼没”、“一直想抓他”这些词,又像冰冷的针,刺得他坐立难安。
他知道,从这种流亡商人口中,很难得到确切的情报。但这番语焉不详的对话,至少证实了上海斗争环境的极端残酷,也印证了他最深的担忧——清翰的处境,依然步步惊心。
他放下茶钱,走出茶楼。香港的阳光明媚依旧,但他却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得到的消息有限,带来的悬念和焦虑却更深了。他望着北方的天空,眉头紧锁,清翰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