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壁橱里的对不起
>回乡下参加父亲葬礼时,我在他房间的壁橱里发现一张陈旧的儿童涂鸦。
>画中一个穿红裙的女人躺在浴缸里,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对不起”。?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找到他二十年前的日记,里面记录着每年同一天都是他的“赎罪日”。
>我查了日期,那天正是邻居太太失踪的日子。
>检测涂鸦颜料后,我发现画是在邻居太太失踪后一周内画的。
>深夜挖开自家浴室地砖时,我在下面看到了一缕黑色长发。
>这时玄关突然传来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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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砸在宫本家祖屋老旧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指敲打着屋顶。我跪在守灵夜的坐垫上,膝盖早已麻木。父亲宫本一郎那张被放大的遗照摆在佛龛中央,照片里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开襟毛衣,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透过镜头,带着生前那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审视,冷冷地俯视着灵前空荡的榻榻米。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燃烧后的苦涩气味,混杂着老房子木料和榻榻米深处渗出的、经年累月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几个本家亲戚早已告辞,留下的话尾在潮湿的空气里迅速消散,只剩下空洞的客套余音。偌大的老宅,此刻只剩我和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还有窗外永无休止的雨声。山间的风穿过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里游荡、叹息。
守夜结束,我僵硬地起身,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依照规矩,该整理父亲的遗物了。他生前一直固执地独自守着这座祖屋,拒绝搬去城里和我同住,仿佛这幽暗、潮湿、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空间,才是他唯一认可的归宿。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吱呀作响的移门,一股浓烈的老人味和旧书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陈设简单到近乎贫瘠:一张矮桌,一个被褥卷起的被炉,一个矮小的衣柜,还有一个嵌入墙壁、刷着深褐色老漆的壁橱。
壁橱的门紧紧关着,那把老式的黄铜挂锁挂在搭扣上。我毫无防备地伸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锁扣,轻轻一扳——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竟然开了。
这锁,父亲在世时永远锁着,钥匙从不离身。我曾以为里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或是家族重要的文书。此刻,它却毫无防备地敞开了。
我拉开沉重的壁橱门。里面空间意外地深,光线昏暗。上层叠放着几床同样散发着樟脑丸和灰尘味道的被褥。下层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随意丢着几个旧纸箱。我蹲下身,目光扫过积满灰尘的壁橱底板。就在我准备移开视线时,角落墙壁上一块颜色略深的长方形痕迹攫住了我——像是一块木板被严丝合缝地嵌了回去。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沿着那细微的缝隙抠进去。指甲缝里立刻填满了陈年的污垢,但那块木板竟真的松动了一下。心猛地一跳,我屏住呼吸,用指尖一点一点往外撬。木板终于被撬开了,无声地滑落在我脚边。
壁橱背板的后面,竟是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夹层空间。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涌了出来。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夹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边缘蜷曲、颜色发黄发脆的纸片,孤零零地躺在积灰的角落。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捏了出来。展开。
一张蜡笔画。
线条笨拙、稚嫩,显然是孩童的手笔。用的是最普通的那种蜡笔,颜色因年代久远而变得黯淡斑驳。画面构图简单得令人心头发紧:一个方形的浴缸,里面躺着一个人形。蜡笔涂出了长长的黑发,还有一件刺目的、用大红色蜡笔反复涂抹的裙子。浴缸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笔迹用力,透着一股孩子气的认真,却又因控制不好力道而显得扭曲变形:
**对 不 起**
手电筒的光束在那三个字上凝固。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窗外的雨声仿佛被骤然放大,哗啦啦地冲刷着屋顶和窗棂,却盖不住我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浴缸,红裙,黑发,还有那句突兀的“对不起”……这诡异的涂鸦,为什么会藏在父亲紧锁的壁橱深处?画里的人是谁?画的人……又是谁?
我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那张薄薄的、承载着不祥画面的纸片丢在榻榻米上。它无声地摊开,画中那个穿着红裙、躺在浴缸里的模糊人形,正对着天花板,也正对着我。那三个歪扭的字,如同刻进我的视网膜里。
寒意并非错觉。它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脊椎,无声无息地向上攀爬,最终盘踞在我的后颈,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战栗。我几乎是踉跄着退后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那幅画就躺在眼前,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刺目的红色裙摆和歪扭的字迹,散发着无声的诅咒。
父亲紧锁的壁橱,隐藏的夹层,这诡异的涂鸦……它像一个冰冷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模糊的画面在脑中闪现:湿漉漉的雨天,村口小卖部前聚集的人群,大人们压低的、带着惊惶的议论声,还有警车车顶旋转的红蓝灯光,无声地撕裂了小山村的平静。记忆的碎片零散而混乱,只有一个名字异常清晰地浮出水面——远藤雅子。住在村尾的远藤太太。她是在我上小学几年级的时候……突然消失的?我记得母亲后来似乎提过一句,说远藤先生找遍了附近的山林,报了警,最后却不了了之。人们私下议论,说她大概是跟什么人跑了。
画里的红裙女人……会是远藤雅子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我猛地弯腰,几乎是扑过去重新捡起那张画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把它翻过来,再翻过去,对着光线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只有这张蜡笔画本身,像一个沉默而惊悚的谜题。
壁橱的夹层里再无他物。我失魂落魄地退出房间,带上那扇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移门。整个老宅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固执地响着,单调而沉重。这一夜,我躺在客房的旧被褥里,辗转反侧。每一次闭上眼睛,那幅画就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浴缸、红裙、黑发、歪扭的字迹……它们无声地组合、变幻,最终与童年记忆里警车闪烁的红蓝灯光重叠在一起,搅得神经末梢都在尖叫。
葬礼结束后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老宅里,开始了漫长而压抑的遗物整理。每一件旧物都带着父亲的气息,冰冷而遥远。矮桌抽屉里塞满了各种票据、证件、老花镜盒。我机械地分拣着,动作迟缓,心思却全在那幅画上。
直到我的指尖在抽屉最深处,触到一个硬壳笔记本的粗糙边缘。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粗暴地拨开上面的杂物,将它抽了出来。深蓝色的硬塑料封皮,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已经发白。封面没有任何文字,朴素得近乎刻意。翻开,内页是那种老式的蓝线横格纸。第一页,赫然是父亲那熟悉的、一丝不苟的钢笔字迹,写着年份:
**昭和六十二年(1987年)**
年份下方,是父亲工整列出的月份日期。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飞快地往后翻。纸张在指尖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年份一年年过去,父亲的笔迹从刚劲变得略显虚浮,记录的内容也越发简略,无非是天气、琐事、偶尔的书摘或简短感想。
我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那些日期,掠过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常记录。突然,指尖停在某一页的中间。
**十月十七日。**
日期下面,只有一行字,笔迹比平时略重,墨迹似乎也更深一些,透着一股压抑的力量:
**赎罪日。**
我的心猛地一沉。十月十七日?这个日期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混乱的记忆。远藤雅子……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我拼命在模糊的童年碎片里搜寻。那个雨天,警车的灯光……时间感在孩子的记忆里总是混乱的,但那个日子,似乎就在深秋?寒意再次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继续往后翻。纸张哗哗作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1988年,十月十七日,同样的一行字:
**赎罪日。**
1989年,十月十七日:
**赎罪日。**
……年复一年,从未间断。笔迹从有力到微颤,墨色从深浓到浅淡,但“赎罪日”那三个字,如同烙印般固执地出现在每一年的十月十七日。直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是去年,父亲已经病重,字迹虚弱得几乎难以辨认,但那个日期下,依然歪歪扭扭地写着:
**赎罪日。**
啪嗒。
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砸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我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被它烫伤了手。赎罪日……十月十七日……远藤雅子的失踪……还有那张藏在壁橱深处的诡异涂鸦!这些碎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捏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我冲到客厅,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冰凉,好几次才按对了搜索键。颤抖着输入关键词:“岐阜县 飞驒市 松尾村 女性失踪案 昭和年代”。
屏幕转了几圈,跳出的信息寥寥无几。一则来自本地小报的电子剪报缩略图吸引了我的目光。日期赫然是:昭和六十二年十月二十日。
点开。
标题简短而冰冷:《松尾村一女性下落不明,警方持续搜索中》。
正文更短:
“……本月十七日,松尾村村民远藤雅子(时年三十二岁)于家中失踪。据其丈夫远藤正雄称,当日下午未见异常,傍晚归家后发现妻子及部分个人物品不见踪影,多方寻找未果后报警。警方初步勘察现场未发现打斗及外人侵入痕迹,已扩大搜索范围至周边山林河道。目前案件仍在调查中……”
昭和六十二年。十月十七日。
父亲日记里,第一个“赎罪日”的年份和日期。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向头顶。我瘫坐在冰冷的榻榻米上,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着我失血的脸。日记本冰冷地躺在手边,那三个重复了二十多年的“赎罪日”,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远藤雅子,那个穿着红裙(记忆中她似乎总爱穿一条暗红色的碎花裙子?)消失在秋日里的邻居太太。父亲紧锁的壁橱里,那幅浴缸中的红裙女人涂鸦……
“对不起”。
那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如同鬼魅的低语,再次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不行!仅仅是日期和日记的对应,能说明什么?我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那幅涂鸦!它的年代!如果……如果它画于远藤雅子失踪之后不久……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却又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
我猛地站起,冲回父亲房间,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发黄的涂鸦纸片用干净的塑料文件袋装好。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将所有噩梦般的碎片钉死的答案。
第二天,我驱车近两个小时,来到市里唯一一家能做微量物证和年代检测的私人实验室。接待我的技术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听我含糊地说想鉴定一张旧画的大致年份,又看到文件袋里那张简陋的儿童涂鸦时,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
“这个……蜡笔的成分相对简单,风化程度受保存环境影响很大,很难精确到年。”他推了推眼镜,“我们只能尝试分析颜料成分,再对比一下纸张的老化程度,给出一个非常宽泛的时间范围区间,误差可能很大。”
“请务必试试!”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任何线索都好!费用不是问题。”
或许是看我脸色过于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技术员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尽力。结果大概需要三到五个工作日。”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煎熬。我回到松尾村的老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阴森的滤镜。邻居们偶尔投来的目光,似乎也带上了探究的意味。我把自己关在父亲房间里,一遍遍翻看那个深蓝色的硬皮日记本,目光死死锁住每一页的“十月十七日”。赎罪?父亲在向谁赎罪?为了什么?
那幅涂鸦的画面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浴缸……老宅的浴室!父亲在世时,那个小小的、铺着白色瓷砖的浴室,似乎翻新过?我依稀记得母亲提过,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就是昭和六十二、六十三年左右?为了装那个新式的浴缸!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我冲进浴室。灯光惨白,照在墙壁和地面那些老旧的白色方形瓷砖上。瓷砖边缘的勾缝剂早已发黄变黑。我蹲下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寸地面。靠近浴缸下方的位置,有几块瓷砖……颜色似乎比周围的要稍微新一点?勾缝剂的颜色也略浅。虽然极其细微,但在刻意观察下,确实存在差异!像是……后来被撬开又重新铺回去过!
嗡——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眩晕。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浴缸边缘才没有摔倒。涂鸦上的浴缸,父亲翻修过的浴室,日记里的赎罪日,失踪的远藤雅子……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最终指向脚下这片散发着淡淡霉味和清洁剂气味的瓷砖地面。
第五天,实验室的电话终于来了。技术员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静,却在我耳中如同惊雷:
“宫本女士,关于您送检的那份蜡笔画样本,我们做了初步分析。颜料成分是昭和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期市面上常见的廉价蜡笔品牌。纸张纤维的老化程度,结合我们实验室的模型推算……”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样本暴露在类似您描述的夹层环境(相对封闭但非完全隔绝)下,其物理和化学变化状态,高度吻合距今约二十至二十二年之间的时间跨度。”
二十至二十二年。
远藤雅子失踪,是在二十年前的昭和六十二年十月十七日。
画,是在她失踪后不久画的。极有可能,就是在那次浴室翻修之后!
电话从手中滑落,砸在榻榻米上,发出一声闷响。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窗外,夜色如墨汁般泼洒下来,吞噬了山林的轮廓。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如同无数细碎的、催促的鼓点。
黑暗中,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了。
我必须知道。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一个提线木偶。打开工具间老旧的木门,一股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角落里,一把沉重的铁锹斜靠着墙壁,木柄上落满了灰。我抓住它,冰冷粗糙的木柄触感刺入掌心。
铁锹拖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刮擦声,如同拖着一具无形的重物。声音在空寂的老宅里回荡,格外瘆人。我一步一步,走向走廊尽头那个小小的浴室。
浴室顶灯被我啪地打开,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这个狭小、潮湿的空间。白色的瓷砖墙壁反射着冰冷的光。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浴缸下方,那几块颜色微有差异的地砖上。
就是那里。
我举起沉重的铁锹,锹尖对准了其中一块瓷砖的边缘缝隙。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牙关紧咬。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
“哐!”
刺耳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瓷砖远比想象中坚硬。锹尖滑开,只在边缘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手臂被震得发麻。
不行!再来!
我调整角度,双手死死握住木柄,将全身的力气压上去,用锹尖最锋利的部分狠狠凿向瓷砖缝隙!
“哐啷!”
这一次,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那块瓷砖的边缘崩开了一小块碎片!撬开的缝隙变大了!一股浓烈的、被岁月尘封的土腥味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猛地从那个缺口里涌了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浴室。
这味道……像打开了坟墓!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锹尖狠狠插入缝隙,利用杠杆原理,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压!
“咔嚓!哗啦——!”
一大块瓷砖连着底下干硬的水泥粘接层被整个撬了起来,摔在旁边,碎裂成几块。一个黑洞洞的、不规则的缺口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洞口边缘是粗糙的水泥和泥土。
下面……就是老宅的地基土层。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喘着粗气,再次举起铁锹,对着那个黑窟窿边缘的泥土,狠狠铲了下去!
泥土很硬,混杂着碎石块。每一锹下去都异常吃力。我机械地重复着动作:铲起,甩到旁边铺着的旧报纸上。铲起,甩开。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每一次铁锹撞击泥土和石块的声音,都像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挖了大概半尺深。铁锹铲下去,似乎碰到了比泥土更硬、更有韧性的东西?像是……布料?
我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时间凝固了。浴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头顶灯泡发出的微弱电流滋滋声。
我慢慢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沾满污泥的手,拨开洞坑边缘松散的泥土。指尖触到了那个东西。
冰冷,僵硬,带着织物特有的、被湿土长久浸泡后的粗粝感。
一点刺目的颜色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暗红色。陈旧得发黑,但依旧能辨认出那曾经是鲜艳的红。
是布料!一块边缘已经腐朽破烂的……暗红色布料!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浇透了四肢百骸。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丢掉铁锹,双手并用,发疯一样地扒开那布料周围的泥土。指甲在碎石和硬土上刮过,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浑然不觉。
更多的红色露了出来。接着,是……一片粘连着泥土的、灰白色的东西。像是什么的碎片?
我拨开上面的浮土。
一小片……碎裂的、灰白色的……骨头碎片?像是……指骨?
“呃……”
一声压抑的、非人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胃部剧烈地痉挛。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清晰而突兀的敲门声,穿透了浴室门板,穿透了我耳中尖锐的嗡鸣,清晰地、不紧不慢地响了三下。
声音来自玄关。
死寂。浴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濒死的喘息。惨白的灯光下,那抹刺目的暗红布料、灰白的碎骨,还有深坑里隐约可见的、纠缠在泥土中的……一缕长长的、污浊不堪的黑色发丝……这一切都像一幅凝固的、来自地狱的静物画。
而那三声敲门声,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
谁?!
深更半夜,荒山野岭,暴雨如注……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
远藤先生?不可能,他早搬走了。本家亲戚?葬礼后都离开了。警察?他们怎么会来?难道是……刚才撬瓷砖、挖地的动静太大了?被邻居听到了?
无数混乱的念头在瞬间炸开,又被更深的恐惧瞬间淹没。我像被钉在原地,浑身冰冷僵硬,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三下,沉稳得令人心寒。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空寂的老宅里,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
我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浴缸边缘,才没有摔倒。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上的深坑,那抹暗红和纠缠的黑发如同烙铁烫在视网膜上。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
几乎是本能的驱使,我抓起旁边被撬起的那块碎裂瓷砖,手忙脚乱地把它盖回那个暴露着地狱景象的洞口上!大小不完全吻合,边缘的泥土簌簌落下。我又抓起旁边铲出的、沾着泥土的碎报纸,胡乱地往上堆盖,试图遮掩住那刺目的红色边缘。
盖住!盖住它!
“叩、叩、叩。”
第三遍敲门声。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但那平稳的频率,在死寂中却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甚至……一丝不耐烦?
盖不住了!洞口太大,掩盖物太少!汗水混合着污泥顺着额角流下,滴进眼睛,又涩又痛。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直起身,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大口喘着气,目光死死盯住浴室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门外站着的不是人,而是择人而噬的恶鬼。
敲门声停歇了。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只有雨点敲打屋顶的声音,单调而永恒。
走了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
“嚓…嚓…嚓…”
极其轻微的、鞋底摩擦玄关处老旧木地板的声音,透过门缝,极其微弱地传了进来。
不是离开的声音!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移动。接着,是更清晰的、木地板承重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那人没有离开!他(她?)在玄关处……移动?
他想干什么?绕到后面去?撬窗?还是……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老宅如同巨大的棺椁,将我困在其中。唯一的出口在玄关,而那个不知是谁、不知为何而来的敲门者,正堵在那里。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投向脚边。那把沾满了湿泥和碎屑的沉重铁锹,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木柄湿滑,锹尖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幽暗、冰冷的光。
它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触碰到冰冷粘腻的木柄。那触感如同一条冬眠的蛇。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紧紧握住,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铁锹的冰冷和沉重,顺着掌心一路传递,蔓延至手臂,再狠狠刺入心脏。
铁锹的木柄被汗水和泥土浸得滑腻而冰冷,紧贴着我同样冰冷颤抖的手掌。我把它握得更紧了些,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朽木,又像猎人攥紧了最后一支投枪。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紧绷而微微痉挛。
脚步声响了。
不再是玄关处试探性的轻响。那声音穿过纸拉门相隔的客厅,清晰地、毫不掩饰地踩在通往里间的走廊地板上。
“嚓……嚓……嚓……”
一步,一步。沉重,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从容。每一步落下,老旧的地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她?)进来了。正朝着房间的方向……不,这脚步声的方向……
是浴室!
脚步声停在了浴室那扇薄薄的、不堪一击的纸拉门外。
隔着一层纸和木头,世界被切割成两个部分。门内,是我粗重到近乎窒息的喘息,是铁锹冰冷的触感,是脚下那个草草掩埋着惊悚秘密的深坑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土腥与腐朽气息。门外,一片死寂。没有呼吸声,没有衣物摩擦声,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庞大压力,如同实质般透过薄薄的门板,沉沉地挤压过来。
时间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煎熬。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滴在睫毛上,视线一片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门外那片凝固的黑暗里,凝聚在手中这唯一的、沉重的依靠上。
“谁?”
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在这片死寂中,却显得格外突兀和微弱。
门外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寂静。
突然——
一道细长、扭曲的黑色影子,从门板底部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蔓延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