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叠厚厚的资料,准时出现在了陆远的办公桌上。封面是星海市的卫星地图,重点区域用红圈标注了出来——东港码头。
这是星海市最古老,也是最混乱的渔港。地图上,密密麻麻的航道、泊位、仓库和棚户区犬牙交错,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这里是渔民的生计所在,是海鲜贩子的黄金地,也是城市阴影里,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
陈局长的附注言简意赅:东港码头人员构成极其复杂,本地渔帮与外来势力盘根错节,历次扫黑行动都收效甚微,像用拳头打棉花,水泼不进。
陆远的手指在“东港码头”四个字上轻轻滑过。他知道,要解开“幽灵船”的谜团,这里就是线头。
“书记,车备好了,警卫和便衣的同志都在楼下等着了。”秘书小王推门进来,低声汇报道。
陆远摇了摇头,合上了资料:“让他们都撤了吧。我今天自己出去走走。”
“可是,您的安全……”小王急了。
“如果我这个市委书记,在自己的地盘上走一走都需要兴师动众,那才是最大的不安全。”陆远站起身,脱下了笔挺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去给我找一件旧夹克,越旧越好,再来一双穿过的运动鞋。”
小王虽然满心担忧,但还是迅速执行了命令。
半小时后,陆远站在办公室的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深蓝色夹克,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沾着些许泥点的旧运动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开过封的廉价香烟,随意地塞进了夹克口袋,又刻意将头发揉得有些凌乱。
原本属于市委书记的那份儒雅和沉稳,被一种饱经风霜的市井气息所取代。
但他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是眼神。镜子里的那双眼睛,虽然敛去了锋芒,但依旧过于清澈,那份属于知识分子的底色,很难被衣着完全掩盖。
“系统,激活角色卡【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他在心底默念。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涌遍全身。
那不是醍醐灌顶般的知识灌输,更像是一段尘封了三十年的记忆,被瞬间解锁。无数个在街头巷尾蹲守的日夜,无数次与三教九流周旋的场景,无数张狡诈、凶狠、绝望的脸……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都化作一种本能,融入了他的骨髓。
他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塌陷了一些,不再那么挺拔,带着一种常年伏案和奔波留下的疲惫感。他的站姿也变了,双脚分得更开,重心下沉,这是一个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姿态。
最关键的变化,是眼神。
镜子里,那双眼睛变得浑浊而锐利。浑浊,是因为看透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世事龌龊;锐利,则像藏在鞘里的刀,看似不起眼,却能在瞬间洞穿一切伪装。
陆远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嘲讽和疲惫的笑容。
很好,一个对生活和工作都有些厌倦,但骨子里却比谁都精明的老警察形象,活了。
他没有走大门,而是从市委大楼的侧门悄然离开,自己打了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师傅,去东港码头。”
出租车驶离了宽阔整洁的市区主干道,拐入一片老旧的城区。道路越来越窄,两旁的建筑也变得低矮而斑驳。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咸腥的海风味,其中还夹杂着柴油和鱼内脏腐败的复杂气味。
东港码头到了。
陆远付了钱,推门下车,一股浓烈的、几乎能让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码头上,人声鼎沸,一片嘈杂。光着膀子、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汉子们,用沙哑的喉咙叫骂着,指挥着吊车从刚刚靠岸的渔船上卸下一筐筐还活蹦乱跳的海鲜。地面湿滑泥泞,混杂着鱼鳞、冰块和不知名的污水。穿着高筒雨靴的贩子们围在货堆前,为了几毛钱的差价争得面红耳赤。
这里是星海市最鲜活,也最粗野的一面。
陆远没有急着做什么,他只是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在码头上踱步。
【老刑警】的视角是独特的。
他看到的不是热闹,而是秩序。一种隐藏在混乱之下的、无形的地下秩序。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交易的人群。哪个是船老大,哪个是中间人,哪个是纯粹的苦力,他只消一眼就能分辨个七七八八。船老大的眼神里有种对风浪的敬畏和对收获的满足;中间人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脸上挂着圆滑的笑;而苦力们,眼神大多是麻木的,只盯着眼前的货物。
他的耳朵,也在自动过滤着那些嘈杂的叫卖声和咒骂声。他能捕捉到那些压低了声音的交谈,那些夹杂着外地口音的黑话。
“那批‘冻肉’什么时候到?”
“风声紧,让‘水鬼’先探探路。”
“老地方,见‘龙王’了?”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在这个混乱的码头上空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陆远在一个角落停下脚步,点上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位上。那是一个卖海鲜杂货的小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深皱纹的老头,正低头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撬着生蚝。
这种在码头扎根了几十年的“地钉”,见过的风浪比年轻人走过的路还多。他们是码头的活字典,也是最好的情报来源。
陆远慢悠悠地晃了过去,在摊位前蹲下身,随手拿起一个海螺看了看。
“老板,这玩意儿怎么卖?”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带着点刻意模仿的本地口音。
老头眼皮都没抬,继续撬着生蚝,嘴里蹦出两个字:“三十。”
“嚯,抢钱啊。”陆远把海螺丢回筐里,自己也掏出烟盒,递了一根过去,“来一根?海上风大,抽口热的,去去湿气。”
老头撬生蚝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陆远一番。他没有接烟,而是指了指自己嘴角叼着的、已经快烧到头的烟屁股。
“自己有。”
陆远也不尴尬,自顾自地点上,深吸了一口,然后像是闲聊般地抱怨起来:“唉,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想捞点偏门,都找不到门路。前两天遇到个愣头青,说手里有批好‘货’,结果开的船比兔子还快,油钱都亏进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老头的反应。
当他说到“船比兔子还快”时,老头那只握着小刀的手,出现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停顿。虽然只有一刹那,但【老刑警】的鹰眼,精准地捕捉到了。
老头沉默着,将一只刚撬开的生蚝扔进桶里,蚝肉饱满,汁水四溢。
陆远继续说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现在跑‘夜路’的,都这么不讲规矩了吗?”
“夜路”两个字,像一句咒语。
老头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陆远,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和警惕。“外地来的?”
“嗯,过来找口饭吃。”陆远含糊地回答。
老头将小刀在旁边的水桶里涮了涮,然后插在案板上。他吐掉嘴里的烟屁股,用鞋底碾了碾,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警告。
“这片海,姓‘龙’。”
陆远的心头一动。
“年轻人,不懂规矩,就别瞎打听。有些船,不是你能上的。浪大了,会翻船,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老头说完,重新拿起一把小刀,低下头,继续撬他的生蚝,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再也不理会陆远。
陆远知道,自己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他没有再纠缠,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转身向码头外走去。
海,姓“龙”。
这个“龙”,会是那个传闻中的“海龙王”吗?
就在他思索着,即将融入熙攘的人群时,一股冰冷的、如同蛇信般的目光,从斜后方黏了上来。
陆远没有回头。他只是走到一个卖墨镜的摊位前,装作挑选,眼角的余光,却借着摊位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向后瞥去。
在几十米外的一堆渔网后面,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精壮男人,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人的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冷漠,正是他刚到码头时,注意到的那几个聚在一起、气质与普通渔民格格不入的人之一。
陆远的心,瞬间沉静下来。
是自己的试探,引起了对方的警觉?还是说……自己这条主动凑上来的“鱼”,终于被网里的人,发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