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师部回来,天已经黑了。
林心萍抱着那份沉重的草案,脚步像是灌了铅。
推开院门,屋里灯光透出来,安儿和宁儿在堂屋地上摆弄积木。
何樱在厨房炒菜,锅铲碰撞声混着饭菜香,是每天最平常也最让人心安的动静。
“妈,我回来了。”
林心萍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回来啦?戚何也刚进门,洗洗手准备吃饭。”
何樱在厨房应了一声。
吃饭时,安儿叽叽喳喳说着积木怎么摆,宁儿努力用勺子自己吃饭,吃得满脸都是。
戚何给两个孩子夹菜,偶尔看一眼林心萍。
她吃得很少,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
戚何没说话,只是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他的手很暖,那一点温度,让林心萍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颤了一下。
收拾完碗筷,哄睡了两个孩子。
堂屋里只剩下他们夫妻和公婆。
何樱把泡好的茶端上来,热气氤氲。
气氛有点不同寻常的安静。
林心萍知道,该说了。
她把那份《万里边关行》草案轻轻放在桌子中央。
橘黄的灯光照在封面上,那四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爸,妈,戚何,”
她吸了口气,声音有点发紧,
“今天师部找我,是总政文化部的领导来了。有个很重要的任务……想征求我的意见。”
她开始说,尽量像方主任那样,把事情掰开揉碎了讲。
讲这个“万里边关行”是要干什么,要走哪些地方,要去多久。
说到西沙的台风,阿里的缺氧,漠河的极寒,她看到婆婆何樱的手猛地攥紧了围裙,公公戚东平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
说到可能要三年五载,长期离家,她感觉到身旁戚何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重了一下。
“领导说,这不是命令,是征求我和家里的意见。去不去,让咱们自己商量。”
她终于说完,喉咙干得发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有些凉了,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一股涩意。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咔嚓,咔嚓,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坎上。
何樱先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声音带着哭腔,
“这……这叫啥事啊!西沙?台风多吓人啊!还有那什么阿里,那是人能去的地方吗?心萍,你在雪山就吃了大苦,身子还没养回来呢,这又要去那些鬼地方……一去还好几年……安儿宁儿才多大?他们不能没有妈啊!”
她越说越伤心,哽咽得说不下去。
戚东平重重叹了口气,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火星明明灭灭,最后只剩一缕青烟。
他看着儿子,又看看儿媳妇,眉头拧成了疙瘩,
“戚何,你是当兵的,你最有数。那些地方……是闹着玩的吗?”
戚何一直没说话。
他低着头,目光盯着那份草案,好像要把它盯穿。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显得更加冷硬。
林心萍甚至能看见他太阳穴旁的血管在轻微地跳动。
很久,久到何樱的抽泣声渐渐低下去,戚何才慢慢抬起头。
他没有看父母,也没有看那份草案,而是直直地看向林心萍。
他的眼睛很黑,很深,里面翻涌着林心萍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担忧,有不舍,有挣扎,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痛楚的理解。
“心萍,”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你把那份草案,翻到后面,大概……中间靠后那几页。”
林心萍愣了一下,依言翻开。
纸张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她找到中间靠后的部分,那里是更详细的行程规划和备选地点说明。
戚何伸手指着其中一行小字,
“这里,‘途经xx高原兵站,可短暂休整’。这个兵站……我去过。”
林心萍的心猛地一缩。
戚何的声音很平缓,却像钝刀子割肉,一字一字,剖开那些他从不愿多提的往事,
“那年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柴油冻住了,车抛锚在荒野里。我和两个战友,走了大半天,才找到这个兵站。说是兵站,其实就是两间石头房子,屋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驻守的只有三个兵,一个老兵,两个半大孩子。他们拿出最后一点压缩饼干和化了半天的雪水给我们。那个老兵,手冻得全是裂口,黑紫黑紫的,给我们倒水时直哆嗦。”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跟我们说,他们在这儿守了四年了,除了半年一次的补给车,几乎见不到活人。最大的娱乐,就是晚上对着雪山吼两嗓子,听听回声。他问我们山外面啥样了,问京市是不是真的有很多高楼……走的时候,他把攒下的几块水果糖硬塞给我们,说带给家里的孩子尝尝。”
戚何的眼睛有点红,但他努力眨了一下,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像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在海上漂着的,在沙漠里晒着的,在林子里冻着的……他们的日子,他们的苦,他们的想头,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故事,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记得。”
他转过头,看着父母,语气沉重而恳切,
“爸,妈,心萍这支笔,在雪山哨所,让十二个兵觉得,他们那些鸡毛蒜皮、甚至有点矫情的心事,有人当宝贝似的记着,还让山外面的人看见了,记住了。这支笔,它不该只写一个哨所,它该去写写那些更远、更苦、更没名没姓的地方和人。”
何樱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戚东平沉默地又点起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
戚何重新看向林心萍,目光里那些复杂的情绪沉淀下去,变成了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心萍,你问我意见。我的意见是,如果你心里想去,如果你觉得,你的笔应该替那些发不出声音的兄弟们说说话,那你就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
“家里的事,有我。安儿和宁儿,我会带好。爸妈年纪大了,我会照顾好。你不在,家里天塌不下来。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去走你该走的路。累了,怕了,撑不住了,就想想家里这盏灯,永远给你亮着。我……我永远在这儿,等你。”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林心萍耳边炸开。
没有华丽的誓言,没有虚浮的鼓励,只有最朴实、也最沉重的承诺!
“家里的事,有我”!
“我永远在这儿,等你”!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林心萍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委屈,不是害怕,是一种混杂着无限感激,深切愧疚和汹涌爱意的巨大洪流,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她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家人。
戚何伸出手,将她冰凉颤抖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暖宽厚的掌心里。
他的手掌有茧,粗糙,却那么稳,那么有力,仿佛能托起她所有的彷徨和重量。
何樱哭出了声,戚东平别过脸去,狠狠吸了几口烟。
良久,林心萍才慢慢止住哭泣。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公婆,看着丈夫,目光一点点变得清晰,坚定。
她抽出手,轻轻抚过那份草案封面上的“万里边关”四个字,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却绽开一个带着泪光的笑容,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
“爸,妈,戚何,我想好了。这个‘万里边关行’,我去。我会好好的,一定好好的,走出去,也走回来。”
窗外,夜色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