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驶进站台时,已是第三天的傍晚。
林心萍抱着那块用军大衣仔细裹好的木板,戚何背着沉甸甸的行李和书稿,随着人流走出站台。
刚出检票口,就听见脆生生的童音,
“妈妈!爸爸!”
安儿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一把抱住林心萍的腿。
宁儿被何樱牵着,也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跑来,小脸上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慢点慢点!”
何樱在后头喊。
林心萍蹲下身,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
小家伙们身上有阳光和肥皂的干净味道,软乎乎的,是梦里都想念的触感。
“妈妈,你黑啦!”
安儿伸出小手摸林心萍的脸。
“爸爸脸上有花花!”
宁儿指着戚何下巴上新冒的胡茬。
戚何笑着把女儿举高,
“宁儿想爸爸没?”
“想!”
宁儿搂住爸爸脖子,忽然小声说,
“爸爸臭臭。”
大家都笑起来,坐了三天的火车,能清爽才怪。
……
回到熟悉的家属院。
安儿和宁儿像两只小尾巴,紧紧黏着妈妈。
林心萍在屋里整理行李,两个孩子就围着她转。
“妈妈,这个是什么?”
安儿指着用布包着的木板。
林心萍小心地解开布,露出那块烫着画的木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上面,镶嵌的云母片和彩色石子闪闪发光。
“哇——”
安儿睁大眼睛,
“亮晶晶!”
宁儿也凑过来,伸出小手指轻轻碰了碰木板边缘的石头,
“滑滑的。”
“这是雪山上的叔叔们送给妈妈的礼物。”
林心萍把木板靠在墙上,拉着两个孩子坐下,
“你们看,这画的是什么?”
安儿歪着头看了半天,
“是山!高高的山!”
“还有旗旗!”宁儿指着国旗。
“对,这是雪山,这是国旗。”
林心萍指着那支钢笔,
“这个呢?”
“是妈妈的笔!”
安儿认得妈妈的钢笔。
“真聪明。”
林心萍亲了亲儿子,
“雪山上的叔叔们说,谢谢妈妈用笔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所以做了这个送给妈妈。”
安儿突然站起来,跑到自己装玩具的铁皮盒子前,翻找半天,拿出一个用橡皮泥捏的、歪歪扭扭的小人,
“妈妈,这个送你!我捏的解放军叔叔!”
宁儿有样学样,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糖纸都揉皱了,显然是藏了很久舍不得吃的,
“妈妈,糖糖甜,给你吃。”
林心萍的眼泪又要涌上来。
她接过橡皮泥小人和那颗温热的糖,把两个孩子紧紧搂住,
“谢谢宝贝,妈妈特别喜欢。”
……
晚饭后,林心萍拿出陈大勇给的那个小布包。
在灯下小心打开,里面是十几粒比芝麻还小的、深褐色的种子。
“妈妈,这是什么?”
安儿好奇地问。
“这是格桑花的种子。是雪山上的叔叔们在石头缝里种出来的花,开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可漂亮了。”
“我们也种!”
安儿立刻来劲了,
“种在院子里,等花开了,给雪山叔叔看!”
戚东平找来几个空罐头盒,何樱去厨房灶台下掏了些草木灰拌在土里。
一家人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林心萍教孩子们怎么把种子撒在土里,怎么轻轻盖上薄土,怎么浇透水。
安儿做得格外认真,小眉头皱着,生怕种子埋深了。
宁儿则拿着她的小喷壶,小心翼翼地在每个罐头盒上洒水,嘴里还念叨,
“花花快长大,快开花……”
种好后,三个罐头盒被并排放在院墙下阳光最好的地方。
“以后安儿和宁儿负责给花花浇水,好不好?”
林心萍说。
“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夜里,哄睡了孩子,林心萍和戚何站在院子里。
月光很好,照着那排罐头盒。
“能种活吗?”林心萍有些担心,
“这里和雪山气候差太多了。”
“试试看。”
戚何揽住她的肩,
“种不活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孩子们记住了,在很远很高的地方,有一群像花儿一样坚强的叔叔。”
林心萍靠在他肩上,望着天上的星星。
那些星星,和雪山哨所窗外的,是同一片星空。
……
第二天,林心萍开始整理带回来的书稿,准备最后的修改。
她特意把工作地点挪到了堂屋,这样孩子们玩耍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妈妈。
安儿和宁儿果然安静了许多。
他们在地上玩积木,时不时抬头看看妈妈伏案写作的背影,又看看墙上那块闪亮的木板。
有时安儿会蹭过来,趴在桌边看妈妈写字,小声问,
“妈妈,你在写雪山叔叔的故事吗?”
“对呀。”
“等我长大了,也去雪山看叔叔。”
“好,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你去。”
书稿修改过半时,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厚厚的大信封。
信封是军用的,落款是“老虎牙哨所”。
林心萍放下笔,小心地拆开。
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沓用信纸仔细抄写的文章,字迹工整,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还有一封短信,是陈大勇代笔的。
“林老师,戚团:
你们好!寄来的信和照片都收到了,大家都特别高兴。安儿宁儿的照片我们贴在荣誉室了,小家伙们真精神!格桑花种子种下了吗?我们这边也种下了,看谁的花先开!
您上次说,想多收集些战士自己写的东西。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把平时写的诗歌、顺口溜,还有巡逻时记的日记片段,都抄了一份。
写得不好,您看着有用就用,没用就留着当个念想。
另,郑班长(就是日记里写阿依夏木的那位)的联系方式找到了!
他现在在老家县城的农机厂工作。
我们把您的地址给了他,他可能会给您写信。
盼回信。祝全家好!
老虎牙哨所全体”
林心萍拿起那沓战士们的“作品”。
有写巡逻时看到日出的,
“东方鱼肚白,哨兵披雪归。脚印深深处,国旗迎风飞。” 有写想家的,
“夜来风雪急,梦回老娘声。嘱儿守好关,莫念家乡羹。” 还有写黑子的,
“老黑伴我走天涯,雪深没膝它不怕。一声犬吠惊宿鸟,忠诚卫士人人夸。”
文字质朴,甚至有些笨拙,但字里行间都是滚烫的真实。
林心萍一篇篇看过去,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年轻的面孔,在煤油灯下认真写字的样子。
“这些得加到书里,”
她对走过来的戚何说,
“单独加一章,叫‘战士的诗’。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有力量。”
戚何拿起那首写巡逻的诗,轻声念了一遍,点点头,
“是该让山外面的人看看,咱们的兵,不光枪杆子硬,笔杆子也不软。”
……
几天后的下午,又一封信到了。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字迹遒劲有力,落款是“郑卫国”。
林心萍几乎是屏着呼吸拆开的。
“林心萍同志:
你好!收到老虎牙哨所转来的信,得知你正在整理哨所历史,并找到了阿依夏木,我心情非常激动,几夜未眠。
退伍后,我常想起雪山,想起哨所,想起那个爱笑的小丫头。
退伍时我把笔记本留给她,心里盼着她能读书,能走出大山。
可我万万没想到,她不仅走了出去,还回到了大山,成了老师!
谢谢你替我写了那封信,说出了我憋了十几年的话。
更谢谢你,让我知道了阿依夏木现在这么好。
我一个大老爷们,看信时哭得不成样子。
我离开部队后,在县农机厂当技术员。
日子平淡,但心里始终装着雪山。
如果你方便,我想把我记得的一些旧事写下来寄给你,也许对写书有帮助。
另,我女儿今年四岁,我给她讲了阿依夏木的故事,说长大也要当老师。
我把那张老照片翻拍了一张给她,她宝贝得什么似的。
盼复。祝工作顺利!
郑卫国 敬上”
信纸最后,贴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翻拍件,正是那张阿依夏木和战士们的合影,只是在新相纸上,影像更清晰了些。
林心萍把信看了三遍,小心地收进抽屉。
……
就在郑卫国来信的第二天早晨,宁儿照例去给格桑花浇水,忽然大声叫起来,
“妈妈!哥哥!快来看呀!”
全家人围到墙根下。
只见中间那个罐头盒的土里,钻出了三四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嫩茎,顶着两片米粒大小的、近乎透明的淡绿色子叶,在晨光中微微颤抖。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安儿兴奋地拍手,又赶紧捂住嘴,生怕吓着小苗。
林心萍蹲下身,仔细看着这奇迹般的生命。
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山石缝里发芽,在数千里外的小院里,它们竟然真的破土了。
“要每天好好照顾它们,”
她对两个孩子说,
“等花开了,我们拍最漂亮的照片,给雪山上的叔叔们寄去。也拍一张,给郑叔叔和阿依夏木阿姨寄去。”
“嗯!”
安儿重重点头,转身跑回屋,拿出他的小本子。
小家伙趴在小板凳上,用蜡笔仔细画下三棵小苗,在旁边一笔一划地写,
“格桑花,长大啦。雪山叔叔的花,在我家。”
宁儿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在她的小画板上画了三团粉色的圈圈,说是“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