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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1974年5月23日,上午10点34分。
地点:香江九龙·土瓜湾贵州街一栋老旧商业大厦的顶楼。
这间临时改造的交易室密不透风,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外面的太阳,也挡住了外面的天色,只有几盏昏黄的吊灯投下光亮。
空气又闷又浊,隔夜咖啡的酸馊味、汗液的咸腥气,还有弥漫不散的烟味,几种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几乎让人透不过气的难闻气味。
墙上那幅巨大的“恒生指数走势图”格外刺眼,上面用红蓝两色的铅笔画满了箭头,像是战场上的进攻路线和溃退标记,无声地记录着股市从1774点云端坠落的惨烈。
地上,六部老式电话机的线缆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像一窝纠结的蛇。桌上的烟灰缸早就堆满了烟蒂,快要溢出来。
墙角那台老式电传机还在“咔嗒、咔嗒”地响着,慢吞吞地吐出一条长长的、印着密密麻麻股价信息的纸带,上面的数字,多半都是下跌的红色。
(跌红升绿,跟国内刚好反过来!)
袁天凡一把扯松了勒紧脖子的领带,衬衫领口已经泛黄。右手的食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快速敲击,发出“哒、哒、哒”的轻响,这是他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特有的习惯性动作。
他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桌上摊开的几十本证券账户。
这些账户用的都是不同的名字,是他和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兄弟,连夜跑遍港九几十家小证券行,用不同身份开出来的“散户口”。
这就是郑硕所要求的“散兵坑战术”——把两千五百万的庞大资金,像撒豆子一样。
拆解成每笔不超过一百万港元的小额碎单,再通过眼前这几十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散户账户,悄无声息地、分批分量地吸纳入市。
目的只有一个:像在战场上分散布置的单兵掩体,绝不能暴露主力部队的真正意图和规模。
“阿明……”袁天凡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地喊道:“九龙货仓,再挂一笔八十手买单,用‘陈大文’那个账户,价格就按现价低两个价位。”
“明白,凡哥。”一个年轻伙计阿明立刻抓起一部电话,压低声音复述着指令。
袁天凡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猛灌了一口,苦涩的滋味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心里清楚,郑硕这套打法看似繁琐,实则是老辣至极。
在眼下这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市场里,任何一笔超过五百万的集中买单,都可能像黑暗里划亮的火柴,瞬间引来所有空头秃鹫的围剿,甚至还可能会惊动那些嗅觉比狗还灵的黑恶势力的窥视。
只有化整为零,才能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悄悄收集到足够的廉价筹码。
这时,电传机突然发出一阵更急促的“咔嗒”声,吐出的新纸带上,赫然出现了一笔高达五千手的、针对长江实业的集中抛单!
这笔卖盘像一块巨石砸进本就脆弱的水面,‘恒生指数’的曲线应声向下猛挫了将近八个点!
交易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一旁的袁天凡。
袁天凡的后背也在这一瞬之间渗出一层冷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紧。他的瞳孔死死盯着那根骤然跳水的曲线,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
是哪个大户在不顾一切地逃命?
还是马家察觉到了什么,在试探性地砸盘?
郑硕交给他的宝贵资金,每一分都冒着巨大的风险,如果在这个位置被恐慌情绪裹挟,提前引发连锁抛售,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闪过郑硕交代他时那双沉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睛。
不能乱!
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
“别慌!”袁天凡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压过了现场的慌乱。
“这只是试探!阿强,用‘李招娣’和‘何永仁’两个账户,在买盘挂单的位置,分别给我接五百手长江实业!
把架势做出来,但要慢,一笔一笔地吃,绝不能让对方看出是我们一个人在接!”
他必须赌,赌这笔抛单是孤立事件,是某个撑不下去的大户最后的绝望举动,而不是新一轮崩盘的开始。
他要用这种看似散乱却坚定的接盘方式,告诉市场,下面有支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汗水顺着袁天凡的鬓角流下来,他也顾不上擦。
直到看见盘面上,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一些几十手、几百手的跟风买单,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入场,合力将那笔巨大的卖单逐渐消化掉,指数跌势稍稍企稳,甚至微弱地回升了一点点。
袁天凡才感觉那口堵在胸口的气,终于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瘫坐在椅子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湿冷的汗。
第一关,算是暂时顶住了。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在这个用金钱堆砌的无声战场上,真正的血雨腥风,还在后头。
他看了一眼墙上那张走势图,150点的标记像一道耻辱的防线,而他们的战斗,才刚刚进入最残酷的相持阶段。
袁天凡扯了扯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衬衫领口,语速快而清晰地布置着任务:
“阿明,长江实业,挂31.5元买入……不,等等!别一下进两万股,拆开,分五次下单,每次只买四千股!
对,间隔着来,别让人看出规律!”
他刚放下一个电话,旁边紧盯着行情板的年轻交易员阿康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指着电传机刚刚吐出的一条信息,声音都变了调:
“凡哥!不好了!和记国际!突然出现一笔十万股的抛单!砸盘价,比现价低了整整三个价位!”
袁天凡心里“咯噔”一下,脑子像过电一样闪过郑硕之前反复叮嘱的话——“马家现在穷途末路,很可能正在疯狂抛售名下资产套现跑路”。
这笔突如其来的巨量抛单,特征太明显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对着负责操作的几个伙计低吼下令:
“快!用‘陈大文’和‘李小明’那两个账户,交替着接货!单笔数量绝对不能超过五千股,每接一次,间隔至少十分钟!
动作要轻,要散,绝不能让他们发现是我们在托盘!”
交易室里顿时一片忙乱,打算盘的声响、快速记录的声音、急促的通话声、电传机的咔嗒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郑硕快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捏着一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星岛日报》号外。
头版上那一行加粗的黑体标题像炸弹一样醒目——“廉政公署突击搜查马氏码头仓库,疑与巨额走私案有关”!
郑硕的目光像鹰一样迅速扫过墙上正在标注的交易记录和白板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刚刚记录的一笔“九龙货仓”买入指令上。他二话不说,抓起桌上一支红笔,在那行记录上“唰”地划了一个刺眼的圆圈!
“停掉这笔九龙货仓的买入,立刻!”郑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过了房间里的所有嘈杂。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袁天凡都诧异地转过头。九龙货仓资产优良,价格跌破净值,是他们模型里重点推荐的标的之一。
郑硕看向袁天凡,眼神锐利,直接点破关键:“我刚得到的确切消息,廉政公署马上就会对外公布要对马惜如马惜珍两兄弟立案,现在他们急需现金填窟窿和打点跑路。
九龙货仓的股份,是他们两兄弟最容易快速变现的优质资产之一。我们现在去接他的盘,等于是在替他紧急输血,帮他解套!
这种忙,我们不能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