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来得缠绵,一连半月未曾停歇,紫禁城的青砖地终日浸在湿意里,宫墙根的青苔疯长,透着几分压抑的沉闷。这日早朝,一份来自河南的加急奏折,彻底打破了朝堂的平静——黄河中下游堤岸溃决,洪水肆虐,豫鲁两地数十州县被淹,百姓流离失所,浮尸顺水漂泊,灾情惨烈至极。
弘历捏着那封染了水渍的奏折,龙颜震怒,将折子狠狠拍在御案上,沉声道:“黄河年年修堤,年年溃决!朕拨下去的河工银两大笔,都填了谁的肚子?!”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应声。良久,弘历才压下怒火,目光扫过阶下,最终落在永珹与带病上朝的永琪身上,“永珹、永琪,朕命你二人同掌黄河治水案,前往河南督办治水,查勘河工弊案。朕倒要看看,你们谁能为朕分忧,为百姓解难!”
此令一出,满朝文武心中了然,皇上这是要借着治水案历练两位皇子,掂量谁更有担当。永珹躬身领旨,身姿挺拔,神色恭谨;永琪虽面色苍白,咳嗽未愈,却也强撑着行礼,声音略显沙哑:“儿臣遵旨。”
消息传回后宫,启祥宫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金玉妍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赤金镶玉的护甲,听着素云的禀报,唇角勾起一抹笃定的笑意。“皇上让珹儿和永琪一同治水?倒是个绝佳的机会。”她指尖轻轻敲击榻沿,眼底闪过精于算计的光,“永琪身子弱,又循规蹈矩,怎是珹儿的对手?只是这治水案,门道不在治水,而在查贪。”
素云连忙上前:“娘娘所言极是,往年河工不成,皆是底下官员克扣银两、中饱私囊,料石掺沙、堤坝偷工减料,才让洪水一冲就垮。”
“你说得没错。”金玉妍坐直身子,语气郑重,“去传信给珹儿,让他切记,治水先查贪,贪腐不除,堤坝再修也是枉然。案中有个老河工叫王二,在黄河堤上干了三十年,历任河督的猫腻他都清楚,是关键之人。”
她顿了顿,细细叮嘱:“珹儿切记,见了王二,万万不可摆皇子身段。那些老河工最看重百姓疾苦,也最吃‘情’字这一套。你要当着他的面跪下,哭着求他说实话,摆出为民请命的真心,他定会被你打动,将贪腐内幕和盘托出。拿到证据即刻禀明皇上,迟则生变。”
素云一一记下,即刻派人快马加鞭给已动身的永珹送信。金玉妍望着窗外的雨幕,心中笃定:这一局,珹儿必赢。永琪那般循规蹈矩,面对早已串通一气的贪腐官员,只会处处碰壁,皇上看在眼里,只会更偏爱珹儿的灵活通透。
另一边,翊坤宫内,如懿握着永琪的手,满心担忧。永琪大病初愈,脸色依旧蜡黄,咳嗽时不时涌上,闻言轻轻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额娘放心,儿臣虽身子弱,却也知百姓疾苦,定当按规矩查案,理清河工弊窦,修好堤坝。”
如懿眉头紧锁,眼底满是忧虑:“傻孩子,这河工案哪是按规矩就能查的?那些官员盘踞多年,早已结成朋党,克扣银两的事定然做得隐秘,你孤身前往,又不懂变通,怕是要吃亏。”她顿了顿,低声道,“嘉贵妃心思深沉,定会给永珹支招,你万事小心,莫要硬碰硬。”
永琪心中一暖,却还是固执道:“儿臣不信这世上没有公道,按规矩办事,收集真凭实据,总能揪出贪腐之人。”如懿看着他眼中的执拗,只得叹气,让人备了些御寒的衣物和常用的药材,反复叮嘱随行太监务必照料好五阿哥的身子。
三日后,永珹与永琪抵达河南开封府。此地已是一片泽国,城外灾民搭着简陋的窝棚,个个面黄肌瘦,啃着树皮草根,孩童的啼哭与大人的叹息交织在一起,惨不忍睹。永珹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暗记金玉妍的叮嘱,面上露出真切的痛心之色;永琪则红了眼眶,咳嗽几声,扶着太监的手,强忍着不适安抚灾民,心中暗下决心,定要还百姓一个安稳。
二人当即分工,永珹直奔黄河大堤,寻找老河工王二;永琪则按流程拜访河南巡抚、河道总督,着手查阅河工账册,准备实地走访各段堤坝。
河道总督府内,河道总督李大人早已接到京城消息,得知两位皇子前来查案,连夜召集下属官员串供,将账册改得滴水不漏,又叮嘱各处管事,若永琪查问,皆以“汛期仓促、料石不足”搪塞,务必不让他抓到把柄。一众官员心领神会,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只等着应付这位循规蹈矩的五阿哥。
永琪这边果然举步维艰。他先是查阅账册,账面上银两款项收支明晰,挑不出半点错处;再去堤坝实地查看,溃堤之处早已被人草草掩盖,负责修堤的小吏要么推说不知,要么含糊其辞,问及款项去向,皆答“尽数用于购料修堤”。他想找底层河工问话,却发现河工们要么被看管起来,要么早已被官员收买,个个噤若寒蝉。
一日下来,永琪奔波数十里,浑身湿透,咳嗽愈发严重,却一无所获。夜里,他坐在临时住处,看着桌上空白的查案记录,心中满是焦灼与无力。随行太监劝道:“五阿哥,那些官员摆明了串通一气,您这般硬查下去,怕是难有结果,不如学学四阿哥,另想办法?”
永琪摇头,咳着道:“规矩大于天,查案当凭实据,岂能投机取巧?我再想想办法,明日去灾民窝棚问问,或许能有线索。”可他不知,那些灾民早已被官员派人看管,但凡有敢乱说话的,皆被暗中处置,他第二日前往,依旧只听到一片“多谢大人关怀”的敷衍之词,寸步难行。
与此同时,永珹那边已然找到了关键突破口。他按金玉妍的吩咐,屏退左右,只带了一名贴身太监,独自前往老河工王二的住处。那是一间搭建在堤岸旁的简陋土屋,低矮破败,四面漏风,王二正坐在门口,看着滔滔黄河水唉声叹气,他双腿因常年泡在水里落下病根,走路一瘸一拐,头发花白,满脸沟壑。
见永珹前来,王二连忙起身行礼,局促不安:“草民见过四阿哥。”永珹见状,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不等王二反应,竟“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泞里,眼眶瞬间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王二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去扶:“四阿哥,您这是做什么?折煞草民了!”
永珹跪在泥泞中,不顾衣袍被污,紧紧握着王二的手,哭声恳切:“王老伯,您快起来。儿臣此来,是求您救命的!黄河溃堤,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或葬身洪水,或忍饥挨饿,儿臣看着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哽咽着,泪水混着泥水往下淌,字字真挚:“儿臣知道,往年河工银两大笔,却修不起牢固堤坝,定是有人克扣银两、中饱私囊!您在堤上干了三十年,谁是贪官,谁在作恶,您定一清二楚。求您告诉儿臣实情,儿臣以皇子之名起誓,定会揪出那些蛀虫,严惩不贷,为百姓做主,为枉死的乡亲讨回公道!”
这番话字字泣血,句句恳切,没有半分皇子的骄矜,只剩为民请命的赤诚。王二看着眼前跪地痛哭的四阿哥,想起被洪水冲走的乡亲,想起自己半辈子修堤却眼睁睁看着堤坝溃决的无力,心中的防线彻底崩塌。他老泪纵横,扶起永珹,哽咽道:“四阿哥,您是真心为百姓啊!草民说,草民全都告诉您!”
王二擦干眼泪,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和盘托出:河道总督李大人联合河南巡抚、下游各段河工管事,每年克扣河工银两半数以上,购料时以次充好,料石掺沙,堤坝偷工减料,甚至虚报民工数量冒领工钱;往年堤坝小损,他们便故意拖延不修,等着灾情扩大再向朝廷索要更多银两,中饱私囊。他还拿出自己偷偷记下的账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各官员克扣银两的数目和次数,皆是铁证。
永珹接过账本,心中大喜,面上却依旧悲痛,对着王二深深一揖:“多谢王老伯,您救了数十万百姓!儿臣定不负您所托。”他当即让人将账本收好,连夜写好奏折,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附上王二的证词和账本证据,字字详实,句句恳切。
京城养心殿内,弘历看到永珹的奏折和证据,震怒不已,将账本狠狠摔在地上:“这群蛀虫!拿着朕的银子,害朕的百姓,简直罪该万死!”当即下旨,命钦差即刻前往河南,将河道总督李大人、河南巡抚及涉案官员尽数拿下,抄家问斩,追缴克扣银两,悉数用于治水。旨意一下,朝野震动,人人皆赞四阿哥办事利落,为民除害。
几日后,永琪才勉强收集到些许零散线索,却皆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根本无法指证核心官员。他拖着病体,再次前往堤坝查勘,却被李大人的余党处处阻挠,甚至暗中派人将他的走访记录偷走,气得他旧疾复发,咳得直不起腰。
待二人回京复命,弘历在养心殿召见他们。永珹从容禀报查案经过,呈上王二的证词和账本,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谈及百姓疾苦时仍难掩痛心,句句恳切;永琪则面色苍白,愧疚道:“儿臣无能,按规查案,却被官员串通阻挠,未能查出核心弊案,还请皇阿玛降罪。”
弘历看着二人,心中高下立判。他扶起永珹,满脸赞许:“老四,你做得好!治水先查贪,抓准要害,又能放下身段,以真心打动老河工,既有手段,又有人情味,不愧是朕的好儿子!”又看向永琪,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永琪,你虽勤勉,却太过循规蹈矩,不懂变通。这官场人心复杂,河工弊案根深蒂固,只守着规矩,如何能办成事?”
永琪垂首不语,心中满是委屈与不甘,却也明白自己确实不及永珹周全。他看向身旁的永珹,见其神色恭谨,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心中忽然想起额娘的叮嘱,才恍然明白,永珹定是得了嘉贵妃的指点,这一局,自己从一开始就输了。
消息传回后宫,金玉妍听闻弘历对永珹的赞誉,笑得眉眼弯弯。素云笑道:“娘娘神机妙算,四阿哥这一跪,跪出了民心,跪出了皇上的信任,可比五阿哥按部就班查案强多了。”
金玉妍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语气淡然:“这宫里的事,从来不是守着规矩就能赢的。皇上要的不是循规蹈矩的儿子,是能办实事、懂变通、有手段的继承人。珹儿抓住了皇上的心,也抓住了百姓的情,这才是最稳妥的路。”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永琪性子太直,身子又弱,成不了大事,往后,再难与珹儿抗衡了。”
翊坤宫内,如懿听着容佩的禀报,坐在窗前久久不语。窗外的雨还在下,打湿了梧桐叶,簌簌作响。她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玉簪,心中满是无力:“我就知道,嘉贵妃定会出手。永琪太实诚,不懂那些算计,终究是吃亏了。”
容佩咬牙道:“娘娘,四阿哥那是投机取巧,并非真凭实据一点点查出来的!皇上怎就看不出?”
如懿苦笑一声,眼底满是悲凉:“在皇上眼里,结果比过程重要。永珹能揪出贪腐官员,能安抚百姓,就是本事。永琪虽守规矩,却一事无成,反倒显得笨拙。这就是现实啊。”她看向远方,轻声道,“永琪,额娘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往后的路,怕是更难走了。”
而养心殿内,弘历看着永珹呈上的治水后续章程,上面详细写明了如何重新修堤、如何监管银两、如何安抚灾民,条条有理,思虑周全。他愈发觉得永珹沉稳有谋,堪当大任,提笔在章程上朱批“准奏”,心中已然认定,这四子,是储君的绝佳人选。
黄河的洪水渐渐退去,河南的堤坝开始重修,百姓渐渐返回家园。可紫禁城的暗流,却从未停歇。永珹因治水案一战成名,得了“有手段、有人情味”的美名,朝野上下赞誉不断;永琪则因查案无果,加之身体孱弱,渐渐被弘历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