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范喜良又做了噩梦。
梦里还是溪边的场景,却比上次冷得多。
溪水泛着黑绿,飘着败叶,孟姜就站在溪岸边,身上还穿着那件海棠罗裙,只是裙摆被溪水浸得透湿,发间的紫绢花掉在地上,被水流卷着往深处漂。
她背对着他,肩膀轻轻抖着,像是在哭。
“孟姜。”
他冲过去想拉她,脚却像被钉在泥里,怎么也迈不开步。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哭,眼睛却红得像染了血,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们都骂我祸水,你也觉得吧?觉得我连累你了,觉得我配不上你这‘正经书生’?”
“不是,我没有。”
他急得嗓子发哑,伸手想碰她的脸,指尖却穿过了她的影子 。
是假的,又是梦。
她却像听见了,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护我,却不肯认我,你看我的眼神软得像水,却连一句‘我想护你’都不敢说。范喜良,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样的寡妇,配不上你?你敢娶我吗?”
她往后退了退,赤着的脚踩进溪水里,冰凉的水没过脚踝,漫过小腿。
“既然没人要我,不如就沉在这儿,省得碍眼。”
“别,孟姜!”
他嘶吼着往前冲,终于挣脱了泥沼,可伸手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溪水。
她的身影一点点往溪里倒,罗裙在水里散开,像一朵被水泡烂的海棠花。
“范喜良,我恨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水声吞没。
“孟姜!”
范喜良猛地从草席上坐起来,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粗布衫。
窗外月光明明晃晃的,照得屋里都泛着冷白的光,可他眼前全是梦里她往溪里倒的样子,耳边全是她那句 “你敢娶我吗”。
他攥着拳头抵在胸口,心脏 “咚咚” 狂跳,像要撞碎肋骨。
他是怕,怕自己给不了她安稳日子 ,他没田没地,娶了她,难道让她跟着自己吃糠咽菜,住在这漏风的土坯房里,再被村民指着鼻子骂 “逃犯的媳妇”?
可梦里她往溪里走的样子太真了,真得让他心口发疼。
他忽然想,就算给不了优渥生活又怎样?就算要顶着逃役的罪名又怎样?就算被全村人骂又怎样?总比失去她好。
他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 他想和她在一起,想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替她挡那些流言,护她不再受委屈。
哪怕只能给她一碗热粥,一件暖衣,也比让她一个人扛着强。
可这心意越清明,越觉得自卑。
他摸了摸怀里的钱袋,指尖伸进袋里数了数 。
只有三十五枚秦半两,是他攒了三个多月的,平日里连买块好墨都舍不得,此刻攥在手里,轻得像团棉花。
他连给她买支像样的簪子都不够,还谈什么护着她?
这夜他再没睡。天蒙蒙亮时,他翻出案下藏着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他是几幅山水,都是用狼毫蘸着松烟墨画的。
第二日一早,范喜良没去私塾,路过亭长家时,他特意绕了条窄巷,帽檐压得低低的,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镇上兵卒多,他怕被认出来,更怕被问起 “去镇上做什么”。
秋晨的镇上比村里热闹。
货郎挑着担子在街上游走,拨浪鼓 “咚咚” 响。
几个兵卒牵着马从街对面走过,甲胄碰撞声 “哐当” 响,吓得他赶紧缩到墙角,等兵卒走远了才敢直起身。
他先去了常去的 “文墨斋”。
铺主是个姓陈的老书生,平日里总爱和他论几句《论语》,见他进来,笑着抬头。
“范先生今日怎得空?是要换墨还是买纸?”
“陈掌柜。” 范喜良把怀里的画递过去,手指有些发颤。
“我想换些钱。”
陈掌柜愣了愣,展开画细细瞧。
眉头渐渐舒展开。
“先生这画得好,笔墨干净,意境也足。”
范喜良垂着眼没敢接话,心跳得飞快。他从没卖过这些画,因为这些画都是恩师传给自己的。
“这几幅,”
陈掌柜数了数,共五幅。
“每幅给你四个秦半两吧,共二十个。”
范喜良捏了捏衣角,不够。
他咬了咬唇,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竹简 ,字字工整,是他恩师最心满意足的的一幅。
“这个也换。”
他把竹简递过去,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陈掌柜接过竹简,展开看了半晌,叹了口气。
“先生这是急用钱?”
范喜良红了脸,点了点头。
“罢了。”
陈掌柜摆摆手,从钱袋里数出十五个秦半两,连同先前的二十个一起递给他。
三十五枚秦半两沉甸甸地攥在手里,边缘硌得掌心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