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坐着他的两个儿子,许尔安和许尔吉。
许尔安年纪稍长,在军中挂了个游击虚衔,实际更多帮着父亲处理一些军中和地方的关系;
许尔吉则年轻气盛些,也在卫所任职。
此刻,许尔吉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忿,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爹!这事儿儿子越想越憋屈!剿伪夏,攻陕西,这么大的战事,朝廷命左光先一个陕西总兵来总领河南军务,节制各路兵马,这也就罢了。
可新军呢?孙督师编练的新军,第一镇总兵还是他左光先!这倒也罢了,毕竟这一镇新军都是来自陕西的。
可如今左光先人在前线,这第一镇总兵之位空缺,按道理,就算要个代总兵暂管,论资历、论官阶、论在河南军中的根基,怎么也该轮到爹您了吧?
可孙督师倒好,直接点了陈永福那个闷葫芦!他陈永福不过一个副总兵,平日里不声不响,凭什么?”
许尔安也皱着眉头,语气相对沉稳,但同样透着不解:“二弟说的虽显急躁,但理是这个理,陈永福此人,儿子也打过交道,能力中庸,并非多么出众的将才。
孙督师用他,确实令人意外,爹,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或是孙督师对咱们许家,有什么看法?”
许定国听着两个儿子的话,面上却无太多波澜,他轻轻吹了吹茶沫,抿了一口,这才缓缓放下茶盏,抬眼看向两人,不答反问:“你们兄弟二人,前几日也随我去看过孙督师编练的新军。
撇开那些虚的,单以你们在军中的眼力看,那新军,战力如何?与我河南旧有营兵比,又如何?”
许尔安沉吟道:“新军成军日短,未经战阵,厮杀经验自是欠缺,但观其军容阵势,号令纪律,确实……颇为严整。
士卒精气神也足,不似寻常营兵那般萎靡,若假以时日,配足器械,当为一支劲旅。”
许尔吉哼了一声,补充道:“劲旅不劲旅另说,反正看着比咱们手下那些兵强!孙传庭倒是舍得下本钱,听说饷银发得足,还亲自盯着,杀了不少贪墨的将领立威,这么搞,是头猪也能训出点样子来。”
许定国微微颔首,对两个儿子的判断基本认可,他又问道,“那你们可知,此次朝廷决议,左光先统筹的攻陕战事,调派的是哪些兵马?由哪些将领统领?”
许尔安对此倒是清楚,回道:“儿子打听过,主力仍是河南本地各卫所营兵,以及部分客军,将领方面,参战名单上,几乎囊括了河南都司衙门下有名有姓的将领,刘洪起参将、孙学礼守备……
甚至连一些平日与咱们不算太亲近的卫所指挥、千户,都被点名调往前线,反倒是咱们许家直接统带的几个营头,被安排在了侧翼和后备的位置。”
许尔吉插嘴道:“就是!爹您看,这仗摆明了是让那些家伙去啃硬骨头!伪夏在商洛的防线听说修得跟铁桶似的,左光先这么搞,不是让咱们河南的子弟兵去送死吗?”
许定国沉默着,起身走到一旁悬挂的简易舆图前,目光在河南与陕西交界处停留,他没有立刻回应儿子关于新军总兵人选的抱怨,也没有直接评价左光先的兵力部署,而是仿佛在梳理着某些信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幽幽开口:“今日午后,为父接连收到了几封信。”
许尔安、许尔吉都望向他。
“一封来自洛阳,是刘洪起酒后所写,满纸牢骚,说左光先催逼甚急,粮械却不齐备,让他如何进军?言下之意,是想让为父在孙督师或朝中代为斡旋缓颊。
一封来自卫辉,是孙学礼的亲笔,除了抱怨粮饷,还隐约提到……左光先似乎对某些将领过往的旧事颇为关注,让他心中不安。
还有几封,来自其他几位即将开赴前线的将领,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诉苦、求情,或探听风声。”
许定国转过身,看着两个儿子,眼神变得深邃难明:“你们觉得,左光先,一个刚接手军务不久的总兵,为何如此急切地将几乎所有河南的将领,都一股脑地推到最前线?
孙传庭,又为何在此时,将新军总兵的位置,越过为父,越过其他诸多将领,给了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甚至有些被排挤的陈永福?”
许尔安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爹,您的意思是……这不仅仅是一场对伪夏的攻势?左总兵和孙督师,另有所图?”
许尔吉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图什么?不就是打张行吗?”
许定国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投向窗外的沉沉夜色,仿佛要看透那黑暗之后的汹涌暗流。
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缓缓说道:
“或许……是为父多虑了,但愿只是正常的调兵遣将,为国杀贼。”
但他紧接着,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让许尔安听得心头剧震:
“这河南的天……怕是真要变了,有些人,恐怕不是去打仗,是去……被打仗了。”
许尔吉还想追问,却被许尔安用眼神制止了。
花厅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许定国重新坐回太师椅,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消化着心头那越来越浓重的不安与猜测。
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并非仅仅来自西边的伪夏,更来自内部,来自那位手握重权、行事越来越难以揣度的督师孙传庭。
陈永福的任命,前线异常的兵力调配,将领们不安的来信……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让他感到寒意森森的可能性。
然而,没有确凿证据,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观其变,在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中,努力找准自己的位置,保住许家的根基和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