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断壁残垣的巷陌深处。沈砚之攥着那枚染血的虎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铁锈般的腥气,在晚风里晕开一道冷冽的弧。他刚从东厂密探的围堵中脱身,玄色劲装被划开数道口子,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旧疤——那是三年前父亲沈骁将军满门被抄时,他在尸堆里爬出的印记。
“沈兄留步。”
一声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砚之猛地转身,短刀已在掌心泛出寒光。月光恰好从云层里挣脱,照亮来人青灰色的衣袍,以及袍角绣着的半朵将谢未谢的玉兰花。那是御史台的暗记,却被此人绣得这般招摇,倒像是在挑衅。
“御史台的人?”沈砚之的声音像淬了冰,“还是替魏忠贤来收尸的?”
来人轻笑一声,抬手拂去肩头的落尘,露出一张清俊却带着几分病气的脸。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眼细长,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偏生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跳跃的鬼火。“在下苏慕言,”他不答反问,指尖轻点腰间玉佩,“沈将军的虎符,怎会在沈兄手里?这东西,不是该和将军的尸骨一起,埋在乱葬岗么?”
沈砚之的瞳孔骤然收缩。父亲的尸身被魏忠贤下令弃于乱葬岗,连块棺木都没有,此事除了当年侥幸逃脱的几个旧部,绝无人知晓。眼前这自称苏慕言的御史,语气里的熟稔,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他最隐秘的痛处。
“你到底是谁?”短刀又逼近寸许,刃锋映着苏慕言平静的眼,“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这巷子便是你的葬身地。”
苏慕言却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微微发颤,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捂住唇,再移开时,帕上已染了几点刺目的红。“沈兄何必动怒,”他缓过气,声音里添了几分虚弱,“三年前,沈将军在狱中给我写过一封信,说若他遭遇不测,让我设法保全沈家唯一的血脉。”
沈砚之的刀僵在半空。父亲从未提过与御史台有往来,更别说托孤。他盯着苏慕言,试图从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可对方的眼神坦然而坦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信呢?”
“烧了。”苏慕言答得干脆,“魏忠贤的爪牙遍布朝野,留着那东西,是给你我都添麻烦。不过沈将军信里提过,他留给你一枚虎符,藏在书房第三块地砖下,虎符内侧刻着‘忠魂’二字——沈兄不妨看看?”
沈砚之猛地攥紧虎符,指尖抚过内侧。果然,在粗糙的铜质纹路里,藏着两个极小的阴刻字,被血污掩盖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心头一震,收了刀,却依旧警惕:“你既受父亲所托,为何三年来从未露面?”
“因为我也在等。”苏慕言走到墙边,望着巷外远处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吞噬人命的巨兽,“魏忠贤权势滔天,党羽遍布六部,连锦衣卫都成了他的私兵。三年前我刚入御史台,人微言轻,连靠近乱葬岗都做不到。直到上个月,我弹劾了他三个党羽,才让他注意到我——也让我有机会找到你。”
他转过身,月光落在他眼底,漾起一层冷光:“沈兄这些年在江湖上招兵买马,收罗旧部,做得隐秘,却瞒不过魏忠贤的眼线。若不是我暗中截下几封密报,你以为东厂的人会等到今日才动手?”
沈砚之沉默了。这些年他辗转于市井与山林,一边躲避追杀,一边联络父亲当年的部下,数次险象环生,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却又屡屡在最后关头化险为夷。原来竟是此人在暗中相助。
“你想要什么?”他问。江湖混迹多年,他不信有人会平白无故付出,尤其对方还是朝堂中人。
苏慕言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决绝:“我想让魏忠贤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沈将军是我恩师,当年若不是他力保,我早已死在魏党手里。如今他满门被冤,我苏慕言若不能为他报仇,枉读圣贤书,枉披这身官袍!”
夜风卷起他的衣袍,青灰色在月色里猎猎作响,倒比沈砚之的玄色更添几分肃杀。沈砚之看着他眼下的青影,看着他手帕上未干的血迹,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文臣之勇,不在刀枪,在风骨。”
“魏忠贤党羽众多,宫中还有客氏为援,皇帝昏聩,只知享乐。”沈砚之缓缓开口,语气里的冰寒渐渐消融,“仅凭你我,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才要联手。”苏慕言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你有沈家旧部,有江湖势力;我有御史台的言路,有暗中不满魏党的官员。合则两利,分则……”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分则只能等着被他逐个绞杀。”
沈砚之望着苏慕言,这个看似病弱的御史,眼中燃烧的火焰竟与自己如出一辙。那是积压了三年的仇恨,是不甘与愤怒交织的决绝。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兵法书上苏慕言的批注,字迹清隽却透着锋芒,当时还问父亲这是谁,父亲只笑说:“一个能搅动风云的年轻人。”
原来,他们早已在命运的棋盘上,被无形的手推向彼此。
“好。”沈砚之伸出手,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联手。”
苏慕言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血,没有丝毫退缩。“何时动手?”
“需得等一个时机。”沈砚之收回手,目光投向皇宫深处,“魏忠贤生性多疑,寻常场合绝不会放松警惕。但他贪权好面,尤其喜欢在皇亲国戚面前炫耀权势……”
话音未落,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交谈:“……听说了吗?下个月十五,皇后娘娘生辰,陛下要在宫中摆宴,邀文武百官和宗室子弟参加,魏公公是当然的首席……”
声音渐渐远去,巷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苏慕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宫廷宴会,守卫虽严,却最是鱼龙混杂。若能在那时动手……”
“且慢。”沈砚之打断他,眉头紧锁,“魏忠贤出入必有百名锦衣卫护卫,宴会上更是高手环伺,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沉吟片刻,“需得先联络旧部,摸清宫中布防,再寻一个能接近他的由头……”
苏慕言点头:“我可以利用御史身份,设法拿到宴会的名单和宫禁图。只是旧部那边……”
“我明日便去城郊的破庙,那里有我安排的联络点。”沈砚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多加小心,魏忠贤刚失了密探,定会加倍提防。”
苏慕言颔首,又取出一枚玉佩递给沈砚之:“这是我的私印,若遇紧急情况,可凭此找城西‘听风楼’的楼主,他欠我一个人情。”
沈砚之接过玉佩,触手温润,雕着一只振翅的鹰。他收入怀中,转身欲走,却被苏慕言叫住。
“沈兄,”苏慕言望着他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一丝郑重,“三年前沈将军信里还说,他知道你性子刚烈,报仇心切,但切记——留得青山在,方能……”
“我明白。”沈砚之没有回头,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我要的不是同归于尽,是让他血债血偿,让沈家冤屈昭雪。”
脚步声渐远,消失在夜色里。苏慕言独自站在巷中,望着沈砚之离去的方向,缓缓收起了手帕。月光下,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与方才的坦荡判若两人。
他从袖中取出另一封信,火折子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露出上面一行小字:“按计划行事,沈砚之已入瓮。”
信纸化为灰烬,被夜风吹散。苏慕言转身,咳嗽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那咳嗽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而他未曾留意,巷尾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那是沈砚之安排在暗处的护卫。护卫见苏慕言独自停留许久,又举动怪异,正欲上前探查,却见苏慕言忽然抬头,朝着阴影的方向冷冷瞥了一眼,眼神里的狠戾让护卫心头一寒,竟不敢妄动。
待苏慕言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护卫才敢现身,快步追向沈砚之离去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那一眼,将会成为日后最致命的疑云。
而此时的沈砚之,正穿行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手中的虎符仿佛在灼烧掌心。他想起苏慕言那双看似坦荡的眼睛,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父亲从未信过文官,更不会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御史。
是哪里错了?
他正思索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破空声,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沈砚之猛地侧身,一支淬了剧毒的银针擦着他的脖颈飞过,钉在墙上,针尖泛着幽蓝的光。
是谁?!
他转身望去,巷口空无一人,只有那支银针在月光下,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这绝不是东厂的手法,东厂用的是弩箭,而非如此阴毒的暗器。
难道……苏慕言从一开始就在骗他?还是说,除了魏忠贤,还有另一股势力盯上了他?
沈砚之握紧短刀,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知道,这场复仇之路,从他与苏慕言相见的这一刻起,就已经比想象中更加凶险。而那支突如其来的毒针,像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即将掀起的,是一场远比宫廷宴会更黑暗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