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方才并非不愿与众人深谈,实是有要事缠身,令他难以分心。周家启的管家突然送来急信,此刻正在后院等候,他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方才的清谈。
快步来到后院,听管家说明来意,竟是代周家启前来充当说客。宋少轩听罢,面色骤然一沉,摇了摇头,拱手间语气疏冷而决绝:
“呵呵呵,您能不能替我回他一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长贵是个什么品行,您既然来了,又张了口,不妨就用您鼻子底下这张嘴,亲自去街面上打听打听,问问我家以晴当初是怎么出的事!”
他目光骤然锐利如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不错,您家主子是因认得他,了却一桩心病,一身沉疴得以好转。但这天大的“恩惠”,与我何干?难道就能将他往日的恶行一笔勾销,让他顷刻间脱胎换骨,成了值得宽恕的善人了?他做下的那些孽,到了您嘴里,竟都成了可以“原谅”的?”
宋少轩上前一步,通身的压迫感让老管家不由得后退了半步。“请您搞清楚,周家启代表不了周家,更不是我的什么长辈!他也配来“教育”我?他甚至没认梦玲,一个封建大家长,老是靠着辈分拿腔拿调的,要不要脸!
见老管家还不走,宋少轩扶着他坐下,柔声说道:“他自己不也早就脱离了周家?您不如让他设身处地想想,今时今日,他若敢带着如今这位媳妇踏进周家大门,周家上下,可能给他半分公平对待?”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但最后还是厉声摆明了观点:“劳烦您转告周老爷,别拿他那套道理往我头上套!您让他想想,他在京城现在的成就,真是靠他自个吗?我是吃过他家一粒米,还是喝过他家一口水?”
他深吸一口气,掷出最后一句诛心之言:“他真当是方郎中妙手回春,救了您家主子?呵……您让他现在解下腰上缠着的那副“宝贝”试试!再过两年您瞧瞧,您那主子是不是能撑得住!”
话音未落,宋少轩已猛地拂袖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任凭他受过后世多少开明教育,胸襟也实在无法宽广到对这等切肤之痛一笑置之。何况这种盛气凌人的“指教”!
有些伤痕,在外人看来或许早已结痂,唯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内里仍是鲜血淋漓,是足以压垮一生的千钧重担。
宋少轩把老管家怼出去了,心里头还七上八下的没个准谱。早就在旁边候着的张广,也跟着叹口气,拱手说道:
“爷,您这话在理,没经着别人的苦,就别瞎劝人家行善。有些事儿,经一遭就不想再提了。其实说句您不爱听的,长贵……也有他的难处。可话说回来,他终究是伤着您了。”
这话刚落地,宋少轩一摆手:“得了吧您嘞!世上的事儿,站在外头看,谁都能说三道四评个对错。真搁自个儿身上试试?他那套对错标准,听着是不是特有道理?老张,你让他到自个儿这儿试试,是不是好使了!您要是想对“恩人”好啊,自个儿上赶着去呗!凭什么要求别人跟您一个样儿?”
张广闻言一愣,低垂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随即深深躬下身子:“爷,小的没念过书,不懂这些大道理……您多包涵。”
“嗨!”宋少轩伸手虚扶了一把,语气温和下来,“书读多了就一定能明事理么?老张啊,仗义每多屠狗辈。不识字,不代表不识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说到底,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其实都明白得很。”
“我明白的,爷。”张广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声音低沉,“过几日我要去趟青岛,有些银钱要送去照应兄长。至于长贵那件事……我……”
宋少轩转过头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化作一声笑骂:“随你去吧。这事,我还能拦着不成?”
说罢,他摆了摆手,转身踱步离去。衣角在风中轻轻扬起,留下张广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张广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这些眉眼高低,怎会看不明白?正是看得太明白,心头才愈发沉重。
从师兄近来的种种做派,他已看得分明,往日那点兄弟情分,终究是回不去了。今日贸然开口试探,无非是想在宋少轩这里求个明白:往后行事,究竟该循着怎样的分寸。
宋少轩的话虽未挑明,但他细细琢磨,其中真意已昭然若揭。既然心意已决,便只管去做,宋少轩不会横加阻拦。他张广再三试探,求的不过是个明确的边界。他自知眼界有限,唯恐思虑不周,这才要借着宋少轩的态度,为自个儿划下一道行事的准绳。
待张广离去,宋少轩在茶馆门口略站了站,便径直转向常灏南府上。不过随口一问,便觉情况不妙。两人在门内低声交谈不过数句,默契地对视一眼,当即决定另寻个清净地方喝酒细谈。
岂料行至半路,一道人影倏然拦住去路,语气冷硬,不带半分转圜余地:“徐次长有请,这边。”
二人被引至徐又铮府上。这位大帅一手资助的官员如今权势正盛,开门见山,直接摊牌:几天前段帅辞呈,大帅竟准了。含义不言自明……大帅要走政治路线,军界,他不要了。老弟的情分到此为止,往后,只需忍耐。
更何况,大帅此番又算计了老冯,无异于自断臂膀。如此下去,局势危如累卵。
徐次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二人,缓缓开口:“今日给你们一个机会。若让你们选,会选哪条路?”
常灏南性子刚直,当即就要表态。宋少轩在桌下重重踢了他一脚,抢先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顺,接过话头:“次长抬举。我们这等粗人懂得什么?但凡上峰有差遣,吩咐一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