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江浸月被允许在有限的区域内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她的房间和相邻的小花园里。她严格遵守着殷夜沉的警告和千雪的提醒,谨言慎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佣人们恭敬却疏离,如同没有感情的影子。殷夜沉似乎非常忙碌,很少露面,偶尔出现,也总是带着一身冷冽和疲惫的气息。
第三天下午,那位年长的女佣再次前来,告知藤原静香小姐邀请她一同品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茶室设在另一处更为幽静的小院。江浸月被引进去时,静香已经跪坐在主位等候。她今日换了一身淡雅如朝霞的渐变和服,发髻边别着一支鲜红的枫叶簪,与窗外几株初染红晕的枫树相映成趣,美得如同一幅浮世绘。
茶室内布置极尽禅意,除了必要的茶具和一瓶姿态嶙峋的插花,别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抹茶特有的微苦清香和炭火的气息。
“江桑,请坐。”静香笑容温婉,抬手示意对面的位置,动作流畅优美,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江浸月依言跪坐下,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静香不再多言,开始专注地进行茶道演示。碾茶、注水、调拂……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传承千年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充满了“和、敬、清、寂”的韵味。
然而,在这极致宁静祥和的表象下,江浸月却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静香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无声地炫耀着她与这个世界的浑然一体,炫耀着她作为未来女主人的资格与从容。而她江浸月,就像一个误入神圣殿堂的闯入者,显得格格不入,手足无措。
茶筅划过茶碗边缘,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一下,一下,敲打着沉默。
终于,一碗碧绿浓稠的抹茶被静香优雅地调制好,按照礼节,轻轻转动茶碗,将最美的正面朝向江浸月,然后双手奉上。
“请用茶。”
江浸月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沉甸甸的、仿佛盛满了无声较量的茶。她知道,按照茶礼,需三口半饮尽。
她尽量模仿着记忆中看过的步骤,小口啜饮。抹茶的味道醇厚微苦,回味却有一丝奇异的甘甜。
就在她饮茶的时候,静香缓缓开口了,声音依旧柔美动听,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茶道最重‘和’字。器物与环境的和谐,主与客心境的和谐。”她目光轻轻扫过江浸月略显生硬的动作,微笑道:“只可惜,有些器物,天生便不属于这茶室,再如何勉强,也终究破坏了这份和谐,徒增笑耳。”
江浸月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僵。
静香仿佛没有察觉,继续悠然说道:“就像这抹茶,需用特定产地的茶叶,特定温度的水,经过千百次的练习,才能调出这恰到好处的味道。若随意掺杂了外来的、不合规矩的东西,不仅坏了茶味,更玷污了这茶道的精神。”
她接过江浸月饮尽的茶碗,开始清理茶筅,动作不疾不徐。
“月见里家,就如同这历史悠久的茶道,自有其传承数百年的规矩和品味。”她抬起眼,看向江浸月,笑容无懈可击,眼底却冰冷一片,“任何不合时宜的、外来的人或物,即便一时新鲜,最终也只会像不合时节的茶叶一样,被无情舍弃。”
她将清洗干净的茶具一一归位,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仿佛在演示何谓“各安其位”。
“江桑觉得呢?”她忽然问道,目光直视江浸月,带着看似真诚的探究,“您觉得,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器物,是该强行留下,破坏整体的和谐,还是该有自知之明,主动离开,保全彼此的体面呢?”
字字句句,温柔刀,刀刀割向江浸月最敏感的神经。没有一句直接的驱赶,却比任何辱骂都更伤人,更令人绝望。
江浸月感到胸口发闷,握着膝盖的手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在这位修炼成精的大和抚子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纸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殷夜沉低沉的声音响起:“静香。”
静香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真切柔和,她转向门口:“夜沉哥哥,你来了。我正在请江桑品茶呢。”
殷夜沉拉开纸门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室内的情况,目光在江浸月有些发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对静香淡淡点头:“有心了。”
他走到江浸月身边,并未坐下,只是对静香道:“祖母那边有事找她,茶会就到此为止吧。”
静香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悦,但立刻恢复温婉:“是吗?那真是可惜。既然祖母大人有事,江桑快去吧。”她对着江浸月,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笑容,“希望今天的茶,能让您体会到一些……我们京都的待客之道。”
江浸月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对着静香匆匆行了一礼,跟着殷夜沉快步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茶室。
直到走出很远,她才微微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殷夜沉脚步未停,也没有看她,只是目视前方,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又如何能轻易抹去那茶香中凛冽的刀光与冰冷的规训?江浸月知道,藤原静香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几乎毫无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