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耀祖脸色骤沉,徐浪急得额角沁汗,趁众人传阅诗稿时慌忙插话:“学生冒昧,此诗虽韵律精巧,却与眼前盛景大相径庭。”
“雅集本是风雅盛会,若择此颓丧之作,未免……”
司马道长拂袖道:“贫道入城时,见百姓困顿,民生维艰。苏州今岁遭灾,竟还大办奢靡宴会,实出意料。”
他指着案上未动的珍馐,冷声道:“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林家姑娘此诗,必是沿途目睹凄苦,方摹写女子见悲无力之态,切中时弊,何来不应景?”
“一味粉饰太平,才是虚浮。”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钱仕渊蹙眉驳道:“司马道长此言差矣!雅集三年一届,百年旧例从未中断。早有学子千里赴会,岂能停办?”
“况且今日亦为迎候安京侯,何谈奢靡?”
众人闻言纷纷颔首,徐家父子暗自舒气。
施夫子连连向道长递眼色,司马道长这才敛了锋芒,转问薛宝钗:“侯爷以为两篇孰优?”
明眼人皆辨高下。莫说乐府诗本就难作,单论前首是否出自徐浪之手,尚存疑窦。
薛宝钗看透此会不过是徐家做戏,心生厌弃。
薛家“丰字号”乃商界翘楚,早知苏州徐家底细,曾有往来。此刻她已暗忖日后抉择。
以扇掩唇,薛宝钗低语林黛玉:“你自决断。”
林黛玉灵心慧质,薛宝钗所见蹊跷,她亦了然。
她素来争强,今日更有不能示弱之由,遂起身道:“既如此,不妨请诸位再拟一题,当场比试如何?”
局面彻底脱离徐家掌控。父子对视,竟无计可施。
徐家为织造巨贾,与织造局关系密切。甄应嘉起身圆场:“林姑娘乃侯爷宾客,非正式与会者。诗魁当选参会才子。不过姑娘才情卓绝,不如将大作刊于诗册首页,权作褒扬?”
言下仍是轻视女子。世道如此。但林黛玉自幼受岳山庇护,何曾受过委屈?此刻遭刁难,眼圈已微微泛红。
身侧非岳山而是薛宝钗,一时无人替她撑腰。
林黛玉默然落座,侧首不语。
“林姑娘,恕我难以通融。雅会的规矩写得清楚,恕我不能破例。你与贾家是亲戚,甄家与贾家也是世交,日后欢迎你来甄家做客。”
林黛玉默然不语,甄应嘉转向薛宝钗,举杯致歉。
此刻,徐家父子心中暗喜,有甄应嘉这位宫中红人撑场,诗魁之位已是囊中之物。
安京侯也未显露出多少不悦,似乎不足为虑。
然而,远处骤然传来一阵 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入园处的石桥附近喧哗四起。
徐耀祖眉头一皱,唤来随从问道:“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仆从慌慌张张跑来禀报:“老爷,不好了!来了一队兵丁,像是安京侯的侍卫!”
“什么?”徐耀祖愕然,“不过是个诗魁,怎的还派兵来争?要不……还是让林姑娘当吧。”
……
沧浪亭景致虽雅,但从兵家角度看,四面环水,无路可退,亭中之人犹如瓮中之鳖。
京营精锐披甲执戈,旌旗猎猎,迅速包围岸边。
寒光凛冽的朴刀出鞘,书生们吓得缩在椅下,惊恐张望。
原本维持秩序的黑衣护卫见是官兵,立刻躲到树下,噤若寒蝉。
转眼间,京营精锐夺舟渡水,百余人登上了湖心孤岛。
湖面船只尽数清空,阵仗骇人,亭下众人胆战心惊。
亭内宾客亦是大惊,纷纷看向薛宝钗:“安京侯,这是何意?”
两女子未答,只是含笑望向东北方向。众人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官兵统领携一名管家打扮之人走到最外侧的席前,恭敬行礼。
“参见安京侯!”
“老爷,京营官兵已至,孙逸才也已带到。”
岳山朗声大笑,一把扯下法衣,露出二品飞鱼服,官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瑛回头见状,顿时面如土色,跌坐在地:“你……你是安京侯?”
沈逸书亦瞠目结舌,柳湘莲竟是大昌安京侯,一时难以置信。
可官袍岂能作假?想起儿子先前的冒犯,他立刻伏地叩首:“安京侯大人大量,求您饶恕我等无知之罪,看在英莲的份上……”
岳山视若无睹,冷冷对妙玉道:“随我入亭,见你的杀父仇人。”
妙玉目光一凛,决然起身,紧随其后。
一行人缓步登亭,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跪拜,高呼:“安京侯万安!”
亭中众人见此情形,为首之人气宇轩昂,目光如炬,眉似利剑,鼻梁高挺,一身宽大的飞鱼服也掩不住他魁梧的身形,这才知是真正的安京侯到了。
此刻亭内的冒牌货,已无人再顾得上理会。
他一步步踏上石阶,众人的心也随之悬起。
原来安京侯的威势如此慑人,并非沾染女子脂粉之气。
岳山步履沉稳地步入亭中,环视四周,目光与林黛玉相接,见她眸中泛红,不由眉头微皱。
“岳大哥。”
林黛玉轻揉眼角起身,眼波盈盈地望着她心中的英雄,只是余光瞥见一旁碍眼之人,忍不住撇了撇嘴。
见她不悦,岳山上前问道:“怎么了?莫非受了委屈?”
薛宝钗终于得以开口,长舒一口气道:“雅会诗魁之争,分明是林妹妹的诗更胜一筹,他们却因她是女子,不愿将诗魁之名给她。”
林黛玉捂住薛宝钗的嘴,轻声道:“此事无关紧要,岳大哥先办正事吧。”
听到“正事”二字,钱仕渊顿时慌了神,连忙起身行礼。
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安京侯,先前种种判断岂非全错?
钱仕渊不敢细想后果,冷汗涔涔而下。
按常理,他官居三品,岳山亦奈何不得他。
高品官员直属皇帝管辖,但此刻面对安京侯的威压,他仍不免心慌意乱。
“江浙行省参知政事钱仕渊,拜见安京侯。方才所言之事尚无定论,不过是苏杭织造局监督甄应嘉的一家之言。”
祸水东引,甄应嘉暗骂一声。
安京侯带兵而来,显然不好应付,他只得低头认怂:“见过安京侯,我只是依雅会规矩提议,诗魁需亭内八人共推,我一人之言不足为凭。”
岳山微微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林如海之女夺得诗魁,有异议者起身。”
此言一出,钱仕渊与甄应嘉立刻坐了回去。
先前立于场中的徐浪,认出安京侯正是门前对对子之人,自己还曾寻衅,慌忙抱头蹲到一旁,生怕被岳山认出。
“既无异议,此次雅会诗魁便定为林如海之女。”
林黛玉破涕为笑,嗔道:“岳大哥莫再提了,我本是凭本事争来的,如今倒像是仗了你的势。”
此时,施夫子开口道:“林家丫头的诗确为第一,方才有人搅局,未及表态。即便投票,老夫也选她。”
岳山颔首致意,替林黛玉道谢。
林黛玉安然落座,目光掠过岳山身后的女尼,心中暗哼:“好个标致的师父。不过无妨,岳大哥待我最好。”
岳山负手而立,再次环视亭内众人,开口第一句便令众人胆寒。
“本侯在苏州一月有余,目睹诸多乱象。奉皇命整顿,凡作奸犯科者,绝不轻饶。”
“一月有余?”
众人相顾失色,惊愕不已。
岳山挥手示意,两名近卫将孙逸才带上亭来,众人顿时面如土色。
“孙逸才?”
孙逸才虽气色尚可,却神情紧张,跪伏于岳山脚边,叩首道:“下官拜见安京侯。”
岳山淡然道:“可还记得你的承诺?”
“下官不敢忘。”
“那便将所知之事,如实道来。”
孙逸才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昔日同僚,惨然一笑:“起初杭州改稻为桑获利颇丰,苏州官府眼红,尤以徐家为甚。”
“织造局监管苏杭两地,桑田愈多,上供朝廷的银两愈多,双方一拍即合。”
甄应嘉与徐耀祖勃然变色,厉声喝道:“孙逸才,你可知你在胡言什么!”
岳山冷眼一扫,近卫当即上前,将二人按回座位。
“继续!”
孙逸才点头道:“改稻为桑必致粮荒。然前岁存粮已调往扬州,苏州仓廪空虚,前任知府朱怀凛反对改田。”
“或许是织造局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或许是赵相曾上书改稻为桑之利,下官不得而知。但今年岁入须超去年,却是事实。”
“苏州改稻为桑势在必行,而朱知府成了首道阻碍。”
“赵相与钱参知遣下官来苏州,明为巡查,实为篡改账目,将未拨公款栽赃于朱知府,再借徐家银庄之手,坐实冤案。”
妙玉闻言轻泣,岳山欲言又止,终未开口。
孙逸才续道:“朱知府死后,改田再无阻碍。然苏州田价高昂,亩超五十两,首年难有盈利。徐耀祖提议,甄应嘉附议,遂行毁堤淹田之策。”
“毁田低价购地,改桑田,役灾民为短工,皆出自二人谋划。”
“后漕帮搅局,淹田未能尽购。二人又生一计,欲焚漕帮粮仓,不料粮仓已遭人 ,计划落空。”
“官府赈灾不力,与漕帮僵持,待其粮尽,灾民终将卖田。此乃二人算计。”
岳山冷眼环视:“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钱仕渊急道:“侯爷,岂能听信一面之词!”
甄应嘉亦辩驳:“此乃罪臣攀诬,意在脱罪!”
就连最不起眼的徐耀祖也忍不住开口:“侯爷,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请大人明鉴。”
“你们以为我没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