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
嫡女,侍妾?!
对于一个清贵的七品翰林编修来说,让嫡女去皇子府做妾,这姿态放得未免太低了些!这是近乎赤裸的投名状!
桂锦程看着容与的神色,苦笑一声:“你也觉得奇怪是吧?虽说三皇子近年颇得圣眷,在户部历练,处事稳重,可韩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这,着实急了些,也……贱了些。”
他微微摇头,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忧虑:“据说,并非大张旗鼓的正式选纳,而是韩大人私下走了三皇子府长史的门路,没几日,人就悄没声地送过去了。这背后……怕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牵扯。”
桂锦程抬起头,看着容与,语气诚挚,带着朋友间的忧虑:“行简,你在江南掀起的风浪太大,得罪的人……恐怕不少。如今韩大人此举,投向三殿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三殿下主管户部,盐政归口……唉。”
“你如今简在帝心,但木秀于林。此番归来,翰林院,乃至这朝堂之上,暗涌已生。万事切需谨慎!尤其是……莫要站队过早。”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意味深长。
容与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案发出细微的轻响。
暖阁里一时寂静,唯有莲蓉悠长的呼噜声和窗外风吹枯枝的呜咽。
韩松此举,绝非简单的攀附。
嫡女为妾,走的暗路,投的又是隐隐有问鼎之势、且分管户部盐务的三皇子……这几乎是在向整个官场宣告,他已彻底绑上了三皇子这条船!
而她容与,在扬州撕开了盐政黑幕,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挡了多少人的前程?
韩松作为次辅常玉梁曾经的“同路人”,在盐案后急于改换门庭,投向可能接管后续盐务的三皇子,其背后用意,不言而喻。
容与唇角勾起一丝含着冰冷嘲讽的弧度。
她看向桂锦程,眼神清亮,语气平静无波:“多谢子衡师兄提醒。树欲静而风不止。站队与否,并非我所能选。但……”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磐石的沉稳:“下官也只是陛下的翰林待诏。心中唯有国法纲纪,社稷民生。至于其他,不过是浮云过眼尔。”
桂锦程看着容与那沉静如渊、仿佛早有预料却又凛然无惧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既钦佩其胸襟胆魄,又为这风雨将至的前路感到深深忧虑。
窗外,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重重拍打在窗纸上,发出一声脆响。深秋的寒意,似乎正一点点地渗入这方温暖的室内。
……
三日后,容与不能再偷懒,该回翰林院上值去了。
翰林院的青砖湿漉漉的,昨夜一场秋雨洗尽了浮尘,空气里却依然弥漫着夏日特有的闷热和若有似无的墨香。
容与——新晋的翰林侍讲,脚步轻快地穿过熟悉的回廊,前往她的班房。
然而甫一踏入院门,那种微妙的氛围便扑面而来。
三五成群的同僚低声交谈着,话语间频频提及“王侍讲”、“致仕”、“三皇子”和“韩大人”几个名字。
容与听了一耳朵,据说是那位年迈的王侍讲终于递了致仕的折子,空出的位置,三皇子一派正铆足了劲儿,要推韩松韩侍讲上去。
容与目不斜视,步履如常,只在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韩松?他也确实有几分才气,但晋编修位时日尚浅,既无主持过大型编撰,亦乏清要显赫的建言献策,更无其他特殊功绩,单凭依附三皇子就想一步登天?
三皇子何等精明,岂会轻易拿出如此重要的筹码?
这位置看似清贵,却是通往权力中枢的门槛之一,三皇子恐怕另有打算,或是以此为饵,激励韩松做出更大的“成绩”吧。
她的新班房已安排妥当。
按例,侍讲不再和编修、检讨同在西院值房,而是移到了东院更为敞亮、通风的一处独立小间。
虽说有些可惜和孔大人分开,但姑且远离了韩松,也算一件好事。
新的班房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擦拭干净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亦是新置的上品,角落甚至添了个存放茶具的小柜,待遇的提升无声地彰显着地位的擢升。
容与打量着新环境,尚未及坐下整理,门口的光线便被一个身影挡去半边。
说曹操曹操到,来者正是韩松。
他一身簇新的青缎常服,衬得身姿挺拔,脸上是竭力维持的恭谨,但那微微扬起的下颌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却怎么也掩不住那股即将上位的得意。
他拱手行礼,姿态做得十足:“下官韩松,见过容侍讲。恭喜侍讲高升,班房新置,气象果然不同。”
这礼行得,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仿佛提醒着彼此地位的微妙变化,也提醒着容与:看,我虽现在低你半格需行礼,但很快就不一定了。
容与神色平静如水,只微微颔首还礼:“韩大人同喜。院内消息灵通,想必韩大人也是听到了。”
她点到即止,将“同喜”二字说得意味深长,便不再多言,只看着韩松那行礼后直起身板时几乎要绷不住的意气风发,心中哂笑。
韩松见她反应平淡,自觉无趣,又觉自己胜券在握,略一寒暄便告退了,那背影透着掩饰不住的轻快。
另一边,重重宫阙深处,昭乾帝正倚在榻上,看似闲适地翻着一本杂记,手边案几上放着半块吃剩的莲子酥。
御前大太监袁保,垂手侍立一旁,声音轻缓得如同拂过玉阶的风:“万岁爷,王侍讲的致仕折子,内阁那边票拟了,恳请恩准。首辅容大人今早递牌子请安,话里话外……似有请罪之意,言及江浙诸事牵连,扰了圣心,今后必当严加约束,该地人事更迭,绝不多言,唯求能为君父分忧,保地方安定,漕运畅通。”
袁保的措辞谨慎,心中却是感叹:不愧是两朝老臣,容首辅这“壮士断腕”的决定做得够果决。此次浙闽一带的盐业清洗,朝中除了清流,也就容氏遭受的损失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