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朔朔,灯火通明。
那中年举子的语调阴阳怪气,刻意咬重了“小道”二字,将容与先前为鼓舞同窗所念的“横渠四句”,扭曲成了蔑视同道的凭证。
因这四句实在振聋发聩,从那之后便迅速流传开来,有人称赞容与“心怀天下”,自然也有人认为她沽名钓誉。
“少年人自当立志,兄台此言未免偏颇。”陈穆远皱了皱眉,忍不住反驳道。
“哦?原来那四句不是游戏,而是真要做圣贤啊?”刻薄举子夸张地拖长了声调,故作恍然状,“难怪了!我等醉心于眼前一景一物、一诗一赋,怪不得,容解元不屑与我等同流呢!”
大多数人都是忍不住皱眉,但也有几个心思狭隘、同样对容与这小小年纪便独占鳌头心有微词的人,立刻发出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应和起来。
空气里弥漫开一丝酸腐的敌意。
比起脸色难看的叶润章,连金跃更是按捺不住,手掌重重按在桌沿,几乎就要拍案而起。容与却在桌下轻轻踢了他鞋尖一下,示意他忍耐。
此时争辩,只会落入对方圈套,让场面更加难堪。
一片略显微妙的嘈杂和窃窃私语中,唯有位于主位右侧第一个雅席上的谢廉,显得格格不入的平静。
他姿态闲适地斜倚着几案,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竟仿佛百无聊赖般,从宽大的云纹袖袍中,拈出了一件不起眼的物事。
那是一块小半个巴掌大小、温润的玉质腰牌。
他并未刻意展示,只是用指尖捏着,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牌边缘,如同捻动一颗棋子。
那双映着琉璃灯火的温润眼眸,并未看向那挑衅的举子,也没有在隐有维护之意的几人身上停留,只是若有若无地锁定着风暴中心——
那个面色平静无波、甚至连呼吸都未曾乱上一分的少年解元——容与,容行简。
似乎觉得指尖的把玩过于单调,他两根玉雕般的手指轻轻夹住玉牌中心,指腹缓缓摩挲过牌子光滑的背面。
就在这极其细微的动作间,容与那远超常人的目力,借助明暗交织的光线,骤然捕捉到那玉牌背面上,竟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模糊的笔画一闪而逝,但轮廓却无比眼熟。
那竟是……
贡院!
那分明是贡院某处腰牌上的字迹样式!
谢廉,一个京城贵胄,在鹿鸣宴上,旁若无人地把玩着一块明显刻着贡院标识的玉牌?
容与的目光沉了沉,比起挑衅的酸儒,还是这位“玉京公子”更叫人在意。
他是什么意思?是暗示?是威慑?还是……仅仅因为“有趣”?
就在容与心头有无数念头闪过之际。
“诸位同科,”叶润章沉稳的声音如同磐石,压下了一片喧哗。
他不知何时已起身,手中稳稳端着一杯酒,隔断了那刻薄举子投向容与的恶意目光,也无意间隔断了容与对谢廉手中玉牌的视线,“今日盛事,天下英才聚于此阁,岂可因口舌之争坏了和乐?容解元年少持重,志向高远,此乃我辈楷模,又何错之有?”
他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目光扫过那刻薄的举子,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贵压迫感:“至于诗作,本为雅事,兴之所至,欲吟则吟,强求反倒落了下乘。容解元谦逊,诸位何必苛责?”
他边说,边极其自然地移步至容与身侧,将自己那杯酒塞入容与手中,眼神传递着安抚与坚定:“容解元,盛情难却,但也无需介怀。不若饮此一杯,以酬今日之会。”
容与如何不知,叶润章是在出言维护?
她握着酒杯,抬首对叶润章展露一个温文的浅笑:“多谢文泽兄。”而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举子看不起平民出身的容与和陈穆远,却不得不顾忌叶润章,此刻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杯,悻悻然转头与旁人交谈起来。
一场眼看要燃起的火星,被叶润章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生生掐灭。
谢廉看着叶润章挡在容与身前,再低头看看手中那枚已然失去趣味的玉牌。
一丝几近错觉的遗憾之色,如同秋水中一点涟漪,迅速消弭在他眼中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温润之下。
他将腰牌随意地收回袖中深处,修长的指尖重新端起那只流光溢彩的琉璃杯,对着阁外那一片浩瀚的江水和已然升起的冷月。
鹿鸣宴终是在一片表面和乐、内里暗涌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众举子纷纷告辞,三三两两,或兴高采烈,或志得意满,或心思各异地步出灯火通明的滕王阁。
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阁中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也让人紧绷了一晚的心神为之一松。
容与向陈穆远、于函等人道别。
叶润章站在她身侧,目光深凝,嘴唇几次翕动,欲言又止,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容与会意,对已走到车辇前的几位好友道:“怀臻师兄,于兄,振羽,今夜我与文泽兄一道走,顺道论些经义上的疑惑。你们先行一步便是。”
陈穆远何等机敏,看了叶润章的神色,又联想到今日席间种种,尤其是谢廉那几次莫测的举动和叶润章的凝重,心下了然。他深深看了容与一眼,点了点头:“好,那你们仔细着。”
说完,他与于函、连金跃等人,乘着连家的马车先行离去。
叶润章也早已换了四轮马车,此刻只叫他的车跟在后头,自己上了容与的车。
容家的马车经过容与特意的改造,格外宽敞舒适,此刻将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街道上依旧残存的喧闹和清凉的夜风。
车内悬挂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柔和的光晕晕染出一方静谧空间。
容易在车辕上驾车,将空间留给两人。
蹄声清脆,马车在夜巷中辘辘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细微震动,更显得车厢内的空气凝滞如铅。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
“行简……”叶润章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在琉璃灯的微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全然没有了人前的从容,“关于谢廉……我有些话,不吐不快。只是……”
他苦笑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后怕的沉重:“事关重大,且……说出来,你未必全信,甚至可能觉得我危言耸听。”
容与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露出些温文的笑意来,眼神沉静而专注:“文泽兄但说无妨,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