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到箭楼脊兽齿间时,薄霜才肯化。
水气顺着砖缝往下淌,一条一条,像给城墙洗脸,却洗出更多裂纹——纹里嵌着硝、盐、忍冬枯屑,还有极细的金粉,那是天津火里带回的遗嘱,冲也冲不掉,刷也刷不净,只好任它留在旧皮上,结成新疤。
沈清禾蹲在“未归”冢前,看霜水渗进新土。
土面浮着一层极淡的圈,圈口向东——
那是昨夜哑婆留的“一指门”,此刻被阳光斜照,像给地皮开一道透气的缝。
缝里,忍冬新枝仍支着紧闭萼,萼尖挂一粒露珠,圆得像被谁重新打磨过的铜铃,却再发不出声。
她伸手,指尖在萼片上一抹——抹得极轻,却抹得露珠坠下,落进土里,落进“雪姬”的骨灰,落进三十六朵童花未绽的苞,像替谁补一滴来不及落的泪。
身后,脚步踏碎枯蓬,枯蓬脆响,像骨。
沈怀瑾拄忍冬木杖而来,杖头又雕出新萼,萼心嵌铜,铜被晨光照得发亮,
像替旧杖,再安一颗不肯熄的星。
他停在她身侧,却不看冢,只看她腕——腕间旧疤已愈,却添新痕,痕是指甲划的,划得极浅,像给七年前的刀口,补一道看不见的缝线。
“时辰到了。”
他只说一句,嗓音比霜降那日更稳,却更空,空得像被火烤过的鼎,外表完整,内膛却早成灰。
沈清禾没应声,只抬眼,看城墙——城墙根,更鼓未响,却已有黑影绰绰,影皆青布蒙面,腰系麻绳,绳尾忍冬叶,叶背朱砂箭头,一致指北——指钟楼,指鼓楼,指皇城根,指一句未说完的—— “灯尽,未眠。”
鼓楼西,旧豆腐坊改的茶肆。
茶肆早歇业,门板却半掩,缝里漏出豆油灯,灯芯用旧扇骨挑着,扇骨墨梅早焦,只剩最后一瓣,被火烤得卷曲,像一弯将蚀的月,被迫在油里继续熬。
灯下,摆着一只长方匣,匣面刻“忍冬”二字,字是沈清墨新刻,刻得极浅,却刻得极重,重到匣内物件再也压不住一丝苦香。
匣旁,坐着哑婆,她仍不语,只把铜皮豆汁壶倒扣,壶嘴插半截新烛,烛火被门缝风吹得横斜,像一粒将熄未熄的豆,豆光映她脸上三道褶,褶里嵌新土,像谁用黑笔给岁月补的色。
沈清禾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沈怀瑾,木杖点地,“笃笃”两声,像给更漏补两粒迟到的珠。
门合,灯定,匣开—— 匣内,躺着那卷血墨忍冬图,图外断弦已解,铜铃碎片被取下,碎片排成一行,像五粒被重新安回夜空的星,却再找不到原来的星座。
沈清墨抬手,把图展开,图长七尺,宽三尺,枝断处飞白,叶背焦茶,花蕊淡墨,却在最末一笔,被添了新色—— 色是朱砂,色是血,色是某人用指尖,在天津火里,在井底弦断时,补的一枚“舟”字。
字极小,却极重,重到整幅忍冬图,因这一字,再不是图,是—— “令”。
哑婆抬手,比“三十六”——三十六具童体,三十六朵忍冬,三十六粒朱砂,一并从此处,重新发芽。
她再比“五”——五只狼青幼崽,五粒铜铃碎片,五道新血痕,一并从此处,重新守夜。
最后,她比“一”——一指灯芯,一指墨梅,一指未归人,一并从此处,重新点灯。
沈清禾跪坐案前,指尖在“舟”字上一按——按得极轻,却按得灯影一跳,跳得满墙忍冬枝影,同时一颤,枝梢一致指北,指钟楼,指鼓楼,指皇城根,指一句未说完的—— “灯尽,未眠,人归,未全,毒未尽,刃未藏,忍冬—— 仍需开。”
灯芯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像替谁补一句迟到的更。
沈怀瑾取过忍冬木杖,杖头新萼在灯里一映,萼心铜星忽地发亮,亮得足以照见匣底——匣底,竟还有一层暗格,格内,躺着最后一枚“忍冬雾·零”,管壁用朱砂画着闭合的眼,意为“绝雾”,却在那眼睫处,被添了一滴新血,血未干,像替谁,留最后一粒泪。
他抬眼,看沈清禾,目光穿过灯影,穿过忍冬图,穿过“舟”字,落在她腕间新痕上—— “这一滴,你来点。”
沈清禾没应声,只抬手,指尖在左腕旧疤上一划——疤裂,血珠滚出,她接住,血滴在“零”管壁,正盖那枚闭合的眼,眼被血喂,竟似微微睁开,睁得极轻,却睁得满室苦香,像替谁,补一口未叹完的气。
灯将尽,晨鼓未响,茶肆外,已有黑影绰绰。
影皆青布蒙面,腰系麻绳,绳尾忍冬叶,叶背朱砂箭头,一致指北——指钟楼,指鼓楼,指皇城根。
沈清禾起身,把“零”管纳入袖,再俯身,把忍冬图重新卷起,卷外,再用断弦缠紧,弦心铜铃碎片抵在“舟”字上,像给这卷令,加一粒永不发芽的种子,又像给这粒种子,加一条—— 随时会爆炸的芽。
门开,雾灌进来,灯晃,人影碎。
沈清禾率先出门,身后跟着沈怀瑾,木杖点地,“笃笃”两声,像给更漏补两粒迟到的珠。
哑婆留在最后,把铜皮豆汁壶提起,壶嘴朝外,白布无褶——那是给整座旧京最后的暗语: “灯尽,未眠,鹰已垂翼,毒花未谢,雪刃—— 待出鞘。”
雾吞人影,鼓声终响,鼓来自钟楼,鼓点却错乱,一声是“未”,一声是“尽”,再一声是—— “忍。”
鼓声里,忍冬新枝在城墙根,轻轻颤了一下,萼尖露珠坠下,落进“未归”冢,落进三十六朵童花未绽的苞,落进某人,最后一粒—— 未眠的—— 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