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青铜大门缓缓打开,惊轲径直进入,他也不怕,因为他并未感知到对方的杀气。
青铜大门在他身后沉重的合拢声隔绝了外界齿轮宫的宏大与死寂,仿佛踏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内,出乎意料,并非什么核心秘室或书房卧寝,反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精心搭建的木制戏台!
这戏台规模惊人,几乎占满了整个穹顶空间,台面由厚重的沉船木铺就,边角已呈暗红漆色,显然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沉淀。支撑戏台的梁柱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仙鹤,却被厚厚的灰尘覆盖,显出几分破败的古意。
视线所及,戏台上密密麻麻矗立着的,全是等人高的提线木偶。
与外面开封沙盘中那些沉浸在末日悲恸的傀儡不同,这里的木偶,清一色都是女子身形!她们姿态各异:或捧琴凝睇,或执扇掩唇,或凭栏远眺,或翩跹起舞……每一具都栩栩如生,面目秀丽,衣衫华美考究,仿佛将九州之上各色风情的美人尽纳于此。
只是,所有木偶空洞的眸子都凝视着同一个方向——戏台正前方那空荡荡的观众席,如果那堆杂乱的东西能算观众席的话。
唯一真正在座的“观众”,就在那片观众席上。
那不是雕栏玉砌的看台,而是一张巨大的、胡乱堆满了书籍卷轴、散乱草纸、断裂木料和机括零件的大木桌旁。桌角一盏如豆风灯摇曳,勉强将那埋在杂物堆里的人影映照出来。
一个胡子拉碴、头发散乱的中年男人。他身上的墨袍早已洗得发灰发白,多处破损,沾着油污和木屑。他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一卷书简,头却垂得很低,脸深埋在乱发和阴影里,仿佛只是靠着桌子才没瘫倒在地。
一只空了的锡皮酒壶倒在他脚边,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酒气。
正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墨门长老——张万师!那个曾经名动天下、一手能梳理大江大河的水利圣手,如今竟颓唐如斯!
惊轲的目光扫过满地被揉成团、撕碎的纸张,又落在这个与记忆中传说形象大相径庭的男人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轻叹口气,俯身,一张一张,耐心地将那些散落在地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图样和算式、布满潦草涂改和焦灼笔痕的稿纸捡了起来,摞起厚厚一叠。他走到桌前,没有立刻发问,只是将那厚厚一叠稿纸轻轻地、整齐地放在那男人触手可及的桌面角落空处。
纸张落在桌面的细微声响,让那乱发掩面的人肩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却始终未曾抬头。
“张先生,”惊轲开口,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少见的认真,“黄河之后……您不再修堤筑坝,不再雕琢利民机巧,只困居这水府深处,终日与这些女子木偶为伍,刻骨钻研……究竟为何?”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外面机枢传来的、遥远而沉闷的轰鸣。张万师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惊轲并不气馁,他转身,再次打量起这座巨大的“女儿国”戏台。琉璃做的眼珠在昏黄的微光下折射着迷离的光泽,华美的衣裙凝固着永恒的舞姿。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具具精致的容颜与身段,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牵引着他,让他停在了舞台右侧偏后一具倚柱而立的木偶前。
这具木偶身着天青色素纱襦裙,裙摆微扬,似乎正欲挪步。她的容貌在众多美人中并非最出挑,神情也无悲无喜,只是平静地倚着柱子。
然而,惊轲却在它那双看似无比呆滞的琉璃眼瞳深处,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神采?仿佛里面冻结的不是无机质,而是某种被强行凝固的生机。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抚过木偶光滑冰凉的木质手臂,指尖轻轻搭在它微屈的指关节上——并非要破坏,更像是一种探查与感受。
“是因为她们之中,有人……有了自己的灵性?”惊轲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寂静!
“什么?!”桌子那边,一直沉寂如同石像的张万师猛地抬起了头!
乱发垂落,露出一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却锐利得惊人、死死盯住惊轲的眼睛!那张沧桑疲惫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一丝被瞬间点燃的希望!“你!你为何如此说?!”
惊轲缓缓收回手,转过身,毫不避讳地迎着那双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直觉笃定:“不为何。凭它指给我的……感党。”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指尖。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张万师死死盯着惊轲,那目光复杂至极,惊疑、审视、警惕、还有一丝深埋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在飞速流转。
良久,那过分锐利的目光才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浑浊的疲惫。他重新垂下视线,看着桌面密密麻麻的图纸公式,喉结滚动了几下,发出沙哑的笑声。笑声起初干涩,带着苦涩的自嘲,随后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开怀,仿佛积压多年的某种郁结在这一刻被莫名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哈哈哈……哈!凭感觉……好一个凭感觉!”张万师笑得身体微微颤抖,带动散乱的头发也簌簌晃动,“你这小子……倒真是有趣!比那些循规蹈矩的墨徒有趣多了!”
笑过之后,空气似乎松动了不少,但张万师依旧没有回答惊轲关于黄河旧事的任何问题。他伸手从桌子那堆杂乱的稿纸里,摸索着又抓起一个更小、几乎空了的酒壶,看也不看就往喉咙里倒去。几滴残酒顺着胡渣流下,他用力抹了抹嘴,发出“呵”的一声浑浊叹息。
“小子,”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虽然依旧不肯看惊轲,“你不是要答案吗?黄河的答案……寒香寻的答案……包括你想知道的关于我的答案……”
“它们,都不在这座‘女儿国’里。”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不是指向脚下的水府深处,而是……指向了头顶不知多深远的位置。
“它们在‘天衍室’。”
“如果你真有本事……就去飞天城的最顶端,那座悬浮的‘天衍室’。去那里面……”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去‘发现’些什么。”
“等你真能‘发现’了……”张万师的眼神重新落在惊轲的长虹剑上,那赤金色的光晕让他眼底泛起波澜,“就回到这里来。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答案。”
他不再言语,将那空酒壶随手一丢,重新深深地佝偻下去,如同一只重新缩回壳中的老龟。
惊轲盯着那蜷缩在灯火余烬中的身影,几秒后,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痞气笑容重新放大,灿烂得甚至有些晃眼,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阳光:“成!我惊轲答应的事,向来痛快!不就是天上那个铁坨子吗?等着!”
他转身大步流星走向那座巨大的、通往水府深处的青铜门,声音轻快:“张先生,等我回来听书的时候,酒……少喝点。我可懒得替你收拾呕吐的腌臜。”
身后,传来张万师带着咳嗽和笑意的声音飘渺:“呵……有趣的小子……”
惊轲的身影很快融入青铜门后的幽暗甬道,脚步声远去,最终只剩下齿轮宫深处持续的嗡鸣。
戏台上,千百具姿态各异的女偶依旧静默矗立。那盏风灯的光晕颤巍巍跳动着。
在惊轲身影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的刹那,被张万师丢弃在满是图纸稿纸地上的一页残损书稿,上面一个复杂无比,融合了星辰轨迹与机械图纸核心的奇异符文仿佛无风自动,发出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流光,随即彻底黯淡下去。
一直深埋乱稿后的张万师猛地抬起了头,布满红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惊轲消失的甬道方向,浑浊的眼底深处,最后一丝仅存的、属于天才匠人的锐利光芒如同寒星般一闪而过。
他抓起那张刚才惊轲为他码放整齐的稿纸堆顶上的一张残页,紧盯着惊轲离去时无意识在上面留下的一个极淡的指痕压印,指印形状与方才那闪烁符文某个节点若合符节。
“应象……还是……应劫?”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将坚韧的稿纸边缘捏得粉碎。“你会是应律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