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权责的扩大与“内书房”的设立,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两块巨石,激起的暗流汹涌澎湃。崔芷柔深知自己已身处漩涡中心,一举一动皆在无数目光审视之下。她愈发谨言慎行,将尚宫局事务打理得滴水不漏,对“内书房”的筹备亦是亲力亲为,章程拟定、人员初选、典籍调配,皆依制而行,不给人留下任何攻讦的把柄。
然而,有些风雨,并非谨小慎微便能全然避开。
这夜,月朗星稀,漪兰殿内灯火温然。崔芷柔刚处理完一日积压的文书,正欲歇息,殿外却传来内侍的通传声——德妃苏氏驾到。
崔芷柔心中微凛。苏德妃自软烟罗一事后,沉寂许久,今夜突然来访,绝非寻常。她迅速整理仪容,迎至殿门。
苏德妃并未盛装,只着一身藕荷色常服,妆容清淡,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疲惫的笑意:“本宫听闻崔尚宫近日操劳,恰巧路过漪兰殿,见灯还亮着,便进来看看,没有打扰尚宫歇息吧?”
“娘娘驾临,蓬荜生辉,何谈打扰。娘娘请。”崔芷柔侧身将苏德妃请入殿内,吩咐侍女奉茶。
苏德妃步入殿中,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内陈设。漪兰殿布置清雅,书卷气浓厚,并无过多奢华装饰,唯窗边那盆罗汉松与书案上那支紫毫笔略显特殊。她款款落座,接过茶盏,轻轻拨弄着茶沫,并未立刻饮用。
“崔尚宫如今总领尚宫局,协理宫务,还要筹备内书房,真是能者多劳。”苏德妃语气温和,带着赞赏,“陛下慧眼识珠,尚宫确是难得的人才。只是……这宫闱之地,人多眼杂,尚宫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难免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与非议。尚宫还需处处小心才是。”
这话听着是关怀,实则暗藏机锋,提醒她树大招风,暗示她已引起众多不满。
崔芷柔垂眸,语气恭谨而平静:“谢娘娘提点。臣自知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唯有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以报天恩。至于外界议论,清者自清,臣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苏德妃笑了笑,放下茶盏,话锋忽然一转,带着几分追忆与感慨,“说起来,本宫入宫多年,见识过不少才情出众的女子。便如先帝在时的那位杨婕妤,亦是出身书香门第,精通翰墨,曾一度颇得圣心,协助先帝整理过一段时日的奏疏呢。”
杨婕妤?崔芷柔心中一动。她曾在故纸堆中见过此女只言片语的记载,似乎后来因卷入某桩宫廷秘事,被赐死?苏德妃此时提及此人,意欲何为?
苏德妃仿佛没有看到崔芷柔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继续娓娓道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冷:“那杨婕妤当初亦是风光无限,以为凭借才学便可立足。可惜啊……宫廷深深,有时候,知道的太多,或是位置站得太高,未必是福。最终落得那般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崔芷柔脸上,笑容依旧温婉,眼底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崔尚宫如今,颇有些当年杨婕妤的风采呢。只望尚宫,莫要步了她的后尘才好。毕竟,陛下如今……可是对尚宫寄予厚望。”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警告与威胁!借古喻今,暗示她若不知收敛,恃宠而骄,或知晓了不该知晓的秘密,便会如同那杨婕妤一般,不得善终!
殿内气氛瞬间凝滞。侍立一旁的侍女连呼吸都放轻了。
崔芷柔袖中的手微微蜷缩,指尖陷入掌心。她抬起眼帘,迎上苏德妃的目光,眸色清正,不见丝毫慌乱,声音依旧平稳:“娘娘教诲,臣铭记于心。臣与杨婕妤境遇不同,性情亦异。臣所求,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尽己所能,为陛下分忧,为宫廷效力。至于其他,非臣所能妄议,亦非臣所愿涉及。”
她避开了苏德妃言语中的陷阱,既未承认自己“知道得多”,也未表现出对“高位”的贪恋,只重申本分与职责,将对方的威胁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苏德妃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神色坦然,目光澄澈,竟寻不到一丝破绽,心中不由暗恼。这崔芷柔,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沉静,油盐不进!
她敛去眼底的冷意,重新端起笑容:“尚宫明白就好。本宫也是好意提醒。夜深了,本宫就不打扰尚宫歇息了。”
说着,她便起身欲走。
“臣恭送娘娘。”崔芷柔躬身相送。
送至殿门,苏德妃脚步微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状似无意地道:“哦,对了,听闻尚宫与已故的宋国公萧家,似乎还有些渊源?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陈年旧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翻出来说道呢。尚宫如今身份不同,更需爱惜羽毛才是。”
萧家!她果然还是将之前的流言翻了出来!虽未明说,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足以再次将那盆脏水泼过来,提醒崔芷柔,她的“根基”并非全然稳固,随时可能被人借题发挥。
说完,苏德妃不再停留,扶着宫女的手,袅袅离去。
崔芷柔站在殿门口,望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月光洒在她清丽的侧脸上,一片冰寒。
漪兰夜话,暗藏杀机。
梅魄惊心,更砺锋芒。
她知道,苏德妃今夜前来,绝非仅仅是口头威胁。这是在向她宣战,也是在试探她的底线。提及杨婕妤,是警告她帝王恩宠不可恃;翻出萧家旧事,是想在她根基未稳时动摇其位。
回到殿内,她走到窗边,看着那盆在月光下沉默的罗汉松。松针如铁,根骨盘然。
她伸出手,轻轻触碰冰冷的松针。
恐惧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的、更为坚定的斗志。
她不会退缩,也不会被这些阴私手段打倒。
苏德妃想用流言蜚语和宫廷秘闻来恐吓她,她却从中看到了对方的急躁与……底气不足。若对方真有十足把握将她扳倒,又何须亲自前来,行此威吓之举?
她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却并非书写公文或记录今夜之事。她在一张素笺上,缓缓画了一幅简图——一座陡峭的悬崖,崖边一株梅树凌空而生,枝干虬劲,虽身处险境,却将根须深深扎入岩缝,姿态舒展,迎着风雨。
画毕,她在崖下,用极细的笔触,添了几点看似微不足道、却在试图攀附崖壁的藤蔓。
然后,她将这张图,小心地收入一个锦囊中,置于枕下。
她没有向李恪求助,也没有试图反击。她只是将这份警告与压力,化为更加谨慎的动力,与更为坚韧的意志。
前路艰险,步步惊心。
但那又如何?
她既已立于这风口浪尖,便要以这梅魄为骨,以才学为刃,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劈开属于自己的生路!
而那位端坐于紫宸殿的帝王,他给予的庇护与期许,是她最大的底气,却也让她必须独自面对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这,便是她选择这条路,必须承受的代价。
夜色更深,漪兰殿的灯火终于熄灭。但那双清冷的眼眸,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