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百合残香混合的怪异气味。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毯未干的水渍上折射出扭曲的光斑。林默蜷在扶手椅里,比之前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这个空间,逃离自身。
苏婉已经清理完花瓶的碎片,但地毯上仍有一块深色的水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她坐在林默对面,没有再做任何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不再是评估,而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出现了细微瑕疵的藏品,思考着修复方案。
这种绝对的静默,比林小雨制造的噪音更令人窒息。林默的呼吸变得浅促,胸口发闷,那熟悉的、意识即将飘散的预感再次袭来。他试图聚焦视线,却只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带中无序地飞舞。
就在他即将放弃抵抗,任由黑暗吞噬自己的瞬间,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旋律,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和紧闭的窗户,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是隔壁,有人在用口琴吹奏一首古老的民谣。技巧生涩,偶有错音,但旋律简单、质朴,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真诚。
这偶然的、微弱却持续的音乐,成了黑暗中垂下的一根蛛丝。
口琴声钻入耳膜的几秒钟内,林默浅促的呼吸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随后,以一种更慢、更深的节奏重新开始。他一直僵硬地放在腿上的右手,大拇指极其缓慢地、蹭了一下食指的侧面。最关键的,他那低垂着、即将完全闭合的眼睫,抬起了一条缝隙,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音乐传来的方向——那面与邻居共享的墙壁。这个过程,比上一次在纯粹静默中濒临崩溃时,又多坚持了0.3秒。这新积累的控制力,让他对抗虚无的方式,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外向的探寻。
口琴声断断续续,却顽强地持续着。
林小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在门口的。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倚着门框,抱着手臂,冷眼看着房间里的两人。她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素面朝天,脸上少了平日的张扬,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阴沉。
苏婉终于将目光从林默身上移开,看向门口的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林小雨扯了扯嘴角,算是打过招呼。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挑衅,而是慢慢踱步进来,目光扫过地毯上的水渍,扫过角落里无辜的百合,最后落在林默那微微转向墙壁的侧脸上。
“真好听,”她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静,与以往截然不同,“是吧?”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时问询着房间里的两个人。
林默的身体因为她的话音而瞬间绷紧,追寻音乐的目光瑟缩了一下,几乎要立刻收回来。
但林小雨并没有进一步刺激他。她甚至没有靠近,只是走到房间中央,停下脚步,背对着苏婉,面朝着林默。
“记得我们以前……”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幻的怀旧感,“……也听过这种口琴声。在学校的草坪上,记得吗?”
她在说谎。或者说,在编织一个虚假的记忆。这是一个全新的、更狡猾的策略。
林默的瞳孔微微颤动,似乎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徒劳地搜索着。那持续的口琴声,和林小雨此刻平静的语气、以及那句关于“过去”的问话,形成了一种诡异而混乱的刺激。他的大脑似乎处理不过来这种矛盾的信息,那0.3秒的控制力在真实与虚假的夹缝中摇摇欲坠。
苏婉终于站起身。她没有打断林小雨,只是走到林默身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用力,只是一个宣告所有权的姿态。
“不记得了。”苏婉的声音响起,平静地斩断了林小雨编织的幻象,“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已经清理掉了。”
林小雨转过身,面对苏婉,脸上那种刻意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讥讽:“清理?苏婉,你除了会清除,还会什么?清除噪音,清除记忆,清除所有让他像个人的东西!你是不是打算最后把他的呼吸也‘清理’掉?”
“我清除的,是干扰项。”苏婉的手依旧搭在林默肩上,她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僵硬和微微颤抖,“是那些阻碍他获得真正平静的杂质。比如,你,和你带来的虚假记忆。”
“真正平静?”林小雨向前一步,眼神灼灼,“像现在这样,像个吓破胆的兔子一样‘平静’?苏婉,你睁眼看看!他怕你!他怕我们每一个人!这就是你要的?”
“恐惧,只是一种需要被驯服的低级情绪。”苏婉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最终,它会转化为绝对的依赖和顺从。而你,”她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林小雨,“你连制造有效的恐惧都做不到,只能用这种低劣的、编织谎言的方式。真是可悲。”
林小雨的脸瞬间涨红,苏婉精准的打击再次戳中了她的痛处。她的新策略,在苏婉绝对的冷静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那你呢?”她几乎是尖叫起来,指着苏婉搭在林默肩上的手,“你用这种温柔的控制就不是谎言?让他以为你是他的救世主?!”
“我从未撒谎。”苏婉平静地陈述,“我给他提供保护,提供秩序,让他免于被你这样的人摧毁。这就是事实。”
口琴声在这一刻,恰好吹完了一个乐章,停顿下来。
短暂的寂静,让房间里的对峙显得更加剑拔弩张。
林小雨看着苏婉,看着她在口琴声停止后依旧沉稳的姿态,看着林默在她手下虽然恐惧却不敢动弹的样子,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意识到,无论她换哪种方式,愤怒的、挑衅的,或是此刻这种伪装的、怀柔的,在苏婉那座冰封的堡垒面前,都毫无作用。
挫败、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苏婉那种绝对控制力的嫉妒,让她几乎崩溃。
她猛地抬手,却不是打向任何人或物,而是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林默随着这声响剧烈地一颤。
苏婉的眉头终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松开。
林小雨的手背瞬间红肿起来。她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地瞪着苏婉,又绝望地看了一眼显然受到更大惊吓的林默。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指了指苏婉,又指了指林默,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疯狂的恨意,有深切的悲哀,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预言感。
然后,她转身,像喝醉了一样,踉跄着冲出了房间。这一次,门没有被摔上,只是虚掩着,留下一条缝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口琴声没有再响起。
苏婉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收回搭在林默肩上的手。她走到墙边,看着林小雨刚才拳头砸过的地方,墙纸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凹痕。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个凹痕。
然后,她转身,看向蜷缩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的林默。
她没有立刻安抚他,而是走到窗边,将百叶窗的缝隙完全关闭,彻底隔绝了外面可能传来的一切声音。
房间陷入一片符合苏婉标准的、死寂的“平静”之中。
那凭借口琴声多坚持的0.3秒,那一点点向外探寻的本能,再次被碾压得粉碎。林小雨试图用新策略破局的努力,再次以她的失控和败退告终。而林默,在经历了一场真假难辨的记忆冲击和更剧烈的惊吓后,似乎被掏得更空了。
苏婉走回他身边,没有触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阴影笼罩着他。
裂缝或许出现过,但阳光,从未真正照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