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1554)深秋,舟山烈港的海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汪直的旗舰号上,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甲板上,数十位头领齐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忧虑与不安。
船主,此事万万不可!叶宗满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朝廷官员向来反复无常,朱纨诱杀许栋之事犹在眼前。您此去杭州,无异于羊入虎口!
徐惟学捻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锁:宗满所言不无道理。胡宗宪虽与朱纨不同,但朝中反对招安之声不绝。王本固等人一直视我们为心腹大患,岂会坐视招安成功?
汪直站在船头,目光投向西方水天相接之处。海风掀起他深蓝色披风的一角,露出腰间那柄镶嵌红宝石的宝剑。他的面容比往日更加清瘦,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这些日子的煎熬与思虑。
诸位兄弟的心意,我岂会不知?汪直转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如今形势已不容我们犹豫。俞大猷的水师在沿海布防,朝廷的剿倭之声响彻朝野。我若不去,朝廷必认为我无诚意,届时大军征剿,数万弟兄都要受累。
他缓缓走下船头,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些年来,我们纵横海上,所求为何?不过是为沿海百姓寻一条活路,为海外贸易开一扇门户。若我此去能说动朝廷开海,就是死,又何足惧?
义父!毛海峰猛地抬头,眼中闪着泪光,让孩儿代您前去!若是朝廷使诈,孩儿拼着一死也要杀出重围!
汪直伸手轻抚养子的肩头,这个动作让毛海峰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在台风中救下自己的义父。海峰,你性情刚烈,此等谈判非你所长。留在基地,好生照看兄弟们。若我...若我三个月内没有消息,你便带着船队前往平户,松浦隆信会接纳你们。
次日拂晓,晨雾尚未散尽,汪直登上一艘中等大小的帆船。他只带了二十名随从,其中包括自愿同行的徐惟学。临行前,汪直将一枚田黄石印章交给叶宗满: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若我不能回来,烦请交给我在徽州的老母。
船帆缓缓升起,在东北风的推动下向西驶去。毛海峰率领众头领跪在码头上,直到帆影消失在雾霭之中。
航行三日后,船只驶入钱塘江口。两岸的景色渐渐熟悉,汪直站在船头,望着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将近二十年的海上生涯,让他从一个徽州少年成长为威震东南的五峰船主,如今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归故土。
在杭州城外的一处僻静码头,胡宗宪的亲信蒋洲早已等候多时。这位精明干练的幕僚见到汪直,立即上前执礼:五峰先生果然信人,胡部堂已在衙内恭候多时。
汪直微微颔首:有劳蒋先生引路。
杭州城内的气氛远比汪直想象中紧张。街道上巡逻的官兵明显增多,城门口张贴着悬擒倭寇首恶的告示。徐惟学在汪直耳边低语:船主,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汪直面色不变,只轻轻摇头:既来之,则安之。
总督衙门坐落在西湖之畔,朱漆大门缓缓开启,胡宗宪竟亲自出迎。这位新任浙直总督年约四十,面容清癯,目光如电,身着绯色官袍,气度不凡。
五峰先生,久仰大名!胡宗宪拱手为礼,态度谦和。
汪直还礼道:胡部堂亲自相迎,汪某愧不敢当。
二人并肩走入花厅,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明前龙井,茶香氤氲中,胡宗宪开门见山:本官深知五峰先生虽栖身海上,实为商非为寇。只要先生愿意归顺,本官定当奏明圣上,为你请功。
汪直品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盏:胡部堂美意,汪某心领。然汪直此来,所求非一己之功名。这些年来,汪某往来海上,深知倭患之根源不在外敌,而在海禁。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东南海图前:朝廷严行海禁,沿海百姓失去生计,不得已铤而走险。而日本诸岛急需中国货物,商路一断,倭寇必起。若能开放海禁,允商民出海贸易,则沿海百姓安居乐业,倭寇失去依附,东南可定,倭患自平。
胡宗宪若有所思:开海之事关系重大,非本官一人所能决断。不过若五峰先生愿意协助朝廷肃清海疆,本官必当力陈开海之利。
接下来的三日,双方相谈甚欢。胡宗宪每日设宴款待,待汪直如上宾。汪直也详细陈述了海上形势,并承诺若朝廷开海,愿率部剿灭其他海盗。表面上看,招安之事进展顺利。
然而,暗流正在涌动。第三日深夜,徐惟学匆匆敲开汪直的房门:船主,我打听到王本固昨日从南京返回,正在调集兵马。
汪直正在灯下写信的手微微一顿: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王本固向来主张剿倭,反对招安。船主,我们还是早作打算为妙。
汪直沉思片刻,摇头道:此时若走,前功尽弃。我相信胡宗宪不会出尔反尔。
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次日清晨,变故突生。
天色微明,驿馆外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汪直推开窗扉,只见数百名官兵已将驿馆团团围住。巡按御史王本固全身披挂,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大步走入庭院。
汪直,你勾结倭寇,祸乱沿海,还不束手就擒!王本固厉声喝道,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汪直整了整衣冠,从容不迫地走出房门。晨光中,他深蓝色的长袍随风轻扬,神色镇定自若:王御史,我乃应胡部堂之邀前来议和,何罪之有?
议和?王本固冷笑,你拥兵自重,劫掠沿海,勾结倭夷,罪证确凿!今日还想狡辩?
就在这时,胡宗宪闻讯赶来。这位总督面色铁青,显然对王本固的擅自行动极为不满:王御史!汪直是本官请来的客人,你此举是何用意?
王本固昂首相对:胡部堂!下官身为巡按,有监察之责。汪直乃朝廷钦犯,岂可因私废公?部堂若要庇护此贼,下官只好上奏朝廷了!
二人当众激烈争执,声音越来越高。汪直冷眼旁观,心中已然明了:自己成了朝廷党争的棋子。胡宗宪主抚,王本固主剿,而他的命运,就在这两股势力的角力间悬荡。
最终,王本固占了上风。他手持尚方宝剑,声称有先斩后奏之权。胡宗宪虽为总督,却也无法公然违抗。
五峰先生,胡宗宪转向汪直,面带愧色,此事本官定当奏明圣上,还你公道。
汪直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讥诮,几分悲凉:汪某既然敢来,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望部堂记得当日承诺,为沿海百姓谋一条生路。
他主动伸出双手,任由衙役戴上枷锁。在镣铐合拢的瞬间,他仿佛听见遥远的海面上,传来海鸥的鸣叫,那是自由的声音。
徐惟学和其他随从也一同被押。临出驿馆前,汪直回头对胡宗宪说了最后一句话:告诉海峰,不可轻举妄动。
这个消息很快传回烈港。毛海峰得知义父被囚,当即就要点齐兵马进攻杭州,被叶宗满等人死死拦住。
你这是要去送死!叶宗满怒吼,船主临行前再三嘱咐,不可轻举妄动!
毛海峰双目赤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义父被朝廷杀害?
徐惟学的儿子徐海阴冷地说:朝廷既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
而在杭州的牢狱中,汪直独坐囚室,望着从小窗透入的一缕月光。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徽州老家,母亲常说:直儿,做人要像新安江的水,看似柔软,实则无坚不摧。
如今,江水依旧东流,而他这个离家的游子,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镣铐冰冷,但他的心却异常平静。或许,从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大海开始,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监牢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汪直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辽阔的海面,那里有他的船,他的兄弟,他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