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二年(1553)深秋,舟山烈港笼罩在浓重的海雾中。汪直的旗舰号如同沉睡的巨兽,静静停泊在港湾最深处。船舱内,桐油灯摇曳不定,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木质舱壁上,随着波浪轻轻晃动。
船主,胡宗宪又派人来传话了。徐惟学将一份密封的书信放在案几上,声音压得很低,这次来的不是普通信使,是胡总督的亲信幕僚蒋洲。他说只要您愿意接受招安,过去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朝廷还会授您官职。
汪直没有立即去碰那封信。他望着舷窗外朦胧的月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那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舱内陷入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海浪拍打船舷的声响。
你们觉得如何?良久,汪直终于开口,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心腹。
叶宗满猛地站起身,腰间佩刀与座椅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不可!朱纨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许栋的人头现在还挂在杭州城头!朝廷的话,信不得!
这位身材魁梧的福建汉子情绪激动,脸上的刀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咱们现在称雄海上,要银子有银子,要船有船,何必去受那些官老爷的窝囊气?
徐惟学轻轻摇头,他年纪稍长,行事向来稳重:宗满,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终究是大明子民,难道真要一辈子背着的名声?如今胡宗宪新任浙直总督,与朱纨那个莽夫不同。此人精明强干,又深得皇上信任。若是能够招安,大家都能光宗耀祖,岂不比为寇强?
光宗耀祖?叶宗满冷笑,只怕是自投罗网!
一直沉默的毛海峰突然开口:义父,孩儿以为徐先生说得在理。这些年来,我们虽然称霸海上,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每次回平户,松浦隆信表面上客气,背地里还不是把我们当作流寇?若是能得个朝廷封号,往后做生意也方便些。
汪直缓缓站起身,走到舷窗边。窗外,烈港的灯火在雾中若隐若现,数百艘大小船只安静地停泊在港湾内,桅杆如林。这是他十几年心血打下的基业,可此刻望着这片江山,他心中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疲惫。
我从未自视为寇。汪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些年来,我们建立商路,制定规矩,维护海上秩序。我所求的,不过是开海通商,让沿海百姓有条活路。若朝廷真能明白这个道理,开放海禁,允我等合法贸易,接受招安又何妨?
他转身看向众人,目光坚定:我要亲自见见这个蒋洲。
次日清晨,蒋洲被秘密引至号。这位胡宗宪的心腹幕僚年约三十,身着青布直裰,举止从容,全然不似身处龙潭虎穴。
在下蒋洲,奉胡部堂之命,特来拜会汪船主。他执礼甚恭,却又不失气度。
汪直端坐主位,细细打量着来使:蒋先生不必多礼。胡部堂的美意,汪某心领。只是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安置汪某和这几万弟兄?
蒋洲从容应答:胡部堂有言:汪直虽栖身海上,实为商非为寇。若能改过自新,朝廷当以诚相待。部堂愿保奏船主为海防把总,麾下头目俱有封赏。过往之事,一概不究。
把总?叶宗满在旁冷笑,我们船主雄踞海上,拥船数百,就值一个把总?
蒋洲面不改色:官职虽微,却是正道。况且胡部堂承诺,若船主接受招安,可保留部分船队,协助朝廷剿灭其他海寇。
汪直抬手制止了还要争辩的叶宗满,沉声道:官职大小,汪某并不在意。我只问一句:朝廷可否开放海禁,允百姓自由贸易?
蒋洲迟疑片刻:这个...海禁乃祖制,非胡部堂所能决断。不过部堂承诺,若船主接受招安,必当奏明圣上,陈说开海之利。
当晚,汪直独自在舱内踱步。案上铺着纸笔,他却久久未能落墨。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敲打着甲板,声声入耳。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徽州老家,也是这样的雨夜,母亲在灯下缝补衣物,父亲则在案前记账。那时父亲常说:直儿,商人重信,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汪直喃喃自语,终于提笔蘸墨,在信纸上写下八个苍劲的大字:
乞通贡互市,愿杀贼自效。
这封信在三天后送到了杭州总督衙门。胡宗宪展信细读,不禁抚掌微笑:好个汪直,果然是个明白人。
幕僚王询却忧心忡忡:部堂,汪直势力太大,若真接受招安,只怕养虎为患。
胡宗宪摇头道:你不懂。汪直与寻常海寇不同,他求的是通商,不是劫掠。若能以商道驯之,胜过十万雄兵。
就在谈判顺利进行之时,一场意外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这日清晨,毛海峰率领二十余艘战船悄然离开烈港。临行前,他只对留守的叶宗满说了一句:我去给义父准备一份大礼。
你要去哪里?叶宗满警觉地问。
毛海峰冷笑:胡宗宪一面与我们谈判,一面却派俞大猷在沿海布防。我要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叶宗满想要阻拦,但毛海峰去意已决。船队借着晨雾的掩护,直扑台州方向。
三日后的黄昏,一艘快船驶入烈港,送来紧急军情:毛海峰擅自进攻台州沿海州县,与官军发生激战。
这个逆子!汪直得知消息,勃然大怒,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谁让他擅自出兵的?
徐惟学匆匆赶来:船主,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汪滶年轻气盛,必是见谈判迟迟没有进展,想要展示实力,逼朝廷让步。
糊涂!汪直脸色铁青,他这一闹,胡宗宪会怎么想?朝中那些反对招安的大臣会怎么说?
果然,消息传到杭州,巡抚衙门内一片哗然。巡按御史王本固当即上书,指责汪直假意招安,实则伺机作乱。就连一向主张招安的胡宗宪,也陷入了两难境地。
深夜,汪直独自登上舵楼。海风凛冽,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毛海峰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义子,这些年来随他出生入死,情同骨肉。可如今,这个他最信任的义子,却可能毁掉他苦心经营的招安大计。
义父。不知何时,徐惟学来到他身后,汪滶虽然鲁莽,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补救。
汪直长叹一声:传令下去,立即撤回所有在沿海活动的船队。再给胡宗宪修书一封,就说汪滶擅自行动,非我本意。
那汪滶...
让他立刻回来领罪!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毛海峰的擅自行动,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朝中反对招安的声音日益高涨,胡宗宪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而汪直阵营内部,也产生了深刻的分歧。
叶宗满等人认为应该展示更强硬的姿态,让朝廷知道他们的实力;徐惟学则主张继续示好,挽回信任。两派争执不休,让汪直心力交瘁。
更让他忧心的是,毛海峰回来后,虽然表面上认错,眼神中却满是不服。
义父,咱们在海上逍遥自在,何必去受那些文官的气?年轻的养子激动地说,就算招安成功,往后还不是要对他们卑躬屈膝?
汪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带着毛海峰出海时,那个兴奋地在甲板上奔跑的少年。如今,少年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张,再也不是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孩子了。
海峰,你要明白,汪直语重心长地说,我们终究是大明子民。这海上生涯,终非长久之计。
毛海峰低下头,没有回答。但汪直知道,这个义子心中,已经种下了叛逆的种子。
嘉靖三十三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烈港的海风依然寒冷,汪直站在船头,望着北方。那里是大明的疆土,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国。招安之路,原本已经近在咫尺,如今却又变得遥不可及。
他不知道,在杭州的总督衙门里,胡宗宪正在对蒋洲交代:你去告诉汪直,只要他诚心归顺,本官保他无事。但若是再纵容部下滋事,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历史的车轮还在继续向前,汪直的招安之梦,在希望与绝望之间,艰难地徘徊着。而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的海平面上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