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燕京的天空是灰白色的，像一块浸了水的帆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一夜的阴雨刚停，街道上湿漉漉的，落叶粘在柏油路面上，被早高峰的车轮碾成模糊的印记。
山河资本顶层办公室。
赵山河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新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到丝毫长途飞行后的疲惫——或者说，他将所有疲惫都深埋在了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具之下。
但他的眼神，和昨天离开南城时，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同。
那不再是纯粹的、冰冷的算计，而多了一丝……审视。既审视外面的世界，也审视他自己。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
王顶光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他看起来一夜未睡，眼下的青黑明显，但眼神依旧锐利。
“老大，早。”他将平板放在办公桌上，“例会九点开始，这是昨晚到今晨的简报汇总。”
赵山河转过身，没有立刻去看平板，而是先问了一句：“琉璃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王顶光愣了一下——老大现在很少会先问具体某个人的情况。他迅速调整思绪，回答道：“琉璃姐昨晚在‘深蓝’控制中心值了完整夜班，凌晨四点交接离开。她的行动轨迹正常，没有异常接触。不过……”
“说。”
“我们监测到，昨晚十一点左右，‘深蓝’内部网络出现了一次非常短暂的数据流量异常，源头是琉璃姐电脑的终端。流量很小，加密方式很特别，目标地址经过多层跳转，最终消失在公共网络里。”王顶光调出数据图，“技术团队尝试反向追踪，但对方使用了类似‘基金会’级别的隐匿技术，在第三层跳板后失去线索。”
赵山河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内容呢？”
“无法解密。但流量特征显示，很可能是某种小型的、加密的文档传输。”王顶光顿了顿，补充道，“时间点……正好在她完成‘深蓝’警报事件的初步报告之后。”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窗外的城市开始苏醒，车流声隐约传来。
“你怎么看？”赵山河问。
王顶光犹豫了一下。他跟随赵山河多年，知道老大现在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但也最忌讳下属妄下结论。
“有两种可能。”他谨慎地说，“第一，琉璃姐可能在私下调查什么，用了自己的渠道——比如她母亲留下的资源。第二，她可能……在向外传递信息。”
“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王顶光沉默了片刻，最终摇头：“我无法判断。琉璃姐很专业，如果她想隐藏什么，我们很难抓到确凿证据。但这次流量异常确实可疑，建议加强对她终端和通讯的监控。”
赵山河没有立刻表态。
他想起爷爷的话，想起飞机上那些反思。如果他按照以前的习惯，此刻应该会下令对秦琉璃进行全面监控，甚至可能设下陷阱测试她的忠诚。
但现在……
“暂时不要加强监控。”赵山河缓缓开口，“保持现有级别观察。另外，调低她终端上几个敏感监控程序的触发阈值——我要让她觉得，自己的行动是安全的。”
王顶光愕然：“老大，这会不会太冒险？如果，如您所想她真的有问题……”
“如果她真的有问题，打草惊蛇只会让她藏得更深。”赵山河打断他，眼神深邃，“我要看的，不是她会不会犯错，而是她到底想做什么。给她一点空间，让她自己走出来。”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思路。
不再是把所有人牢牢控制在掌心，而是故意松开一点线，看风筝会往哪里飞。
王顶光虽然对赵山河的突然的转变行为不理解，但还是点头领命：“明白了。我会调整监控策略。”
“还有，”赵山河补充，“德里克·桑托斯那条线，进展如何？”
“我们按照您的指示，准备好了‘优化模块’的诱饵数据，但德里克至今没有上钩。相反，他昨晚试图访问的是另一份外围技术文档，看起来……像是在寻找某个特定技术瓶颈的信息。”王顶光调出报告，“这不太符合‘基金会’一贯追求核心技术的风格。”
赵山河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异常。
秦琉璃的异常流量，德里克异常的访问目标。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联系？
“继续监控德里克，但不要干扰他的行动。”赵山河做出决定，“我想看看，他到底在找什么。”
“是。”
王顶光离开后，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安静。
赵山河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相框。那是很多年前，他和父母还有爷爷在紫山寺庙前的合影。照片上的他还只是个少年，笑容干净，眼神明亮。
他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又透过玻璃的倒影，看着现在的自己。
两张脸，几乎判若两人。
“爸，妈，”他低声说，“如果你们还在，我走得太远了……你们会拉我一把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窗外越来越亮的天空，和城市永不停歇的喧嚣。
他把相框放回原处，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开始审阅王顶光留下的简报。
无论内心有多少波澜，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
这就是他选择的路。
八点五十分，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屏幕前已经坐满了人。技术团队、分析团队、行动协调员……所有人都面色严肃，空气里弥漫着高强度工作特有的紧张感。
赵山河走进来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坐。”他走到主位，目光扫过全场，“开始吧。”
第一项议程：西伯利亚行动的后续。
负责欧洲事务的协调员开始汇报：“‘幽灵’已于凌晨三点送达‘花园’，专业审讯团队已经介入。但目标精神状况极不稳定，创伤后应激障碍严重，审讯进展缓慢。目前只获得了一些碎片信息，包括几个加密邮箱的域名，一套基于文学作品的密码本使用规律，以及一个代号——‘牧羊人’。”
“是的。根据‘幽灵’的零碎描述，‘牧羊人’是他的直接上线，但从未见过真面目。所有指令都通过加密信道传递，声音经过处理。‘幽灵’只知道对方权限很高，对‘星核’技术有超乎寻常的了解，并且……似乎对老板您的行为模式有一定预判能力。”
指挥中心里一片寂静。
一个隐藏在暗处、了解“星核”、还能预判赵山河行为的上线。
这个信息，比抓住“幽灵”本身更让人不安。
“继续审讯，我要知道关于‘牧羊人’的一切。”赵山河的声音冰冷，“另外，把‘幽灵’提供的密码本规律和邮箱域名交给技术团队，全力破解。”
“是。”
第二项议程：燕京市内的异常信号。
王顶光调出分析图：“过去七十二小时，我们监测到四组规律性的加密信号，从燕京市内三个不同区域发出，目标都是海外匿名服务器。信号特征与‘基金会’已知的通讯模式有30%的相似度，但加密方式更复杂，反追踪能力更强。”
“能锁定发送者吗？”
“大致区域可以确定，都在使馆区和几个高级住宅区附近。但具体位置……对方使用了非常专业的跳板技术，包括劫持公共wi-Fi和物联网设备。我们尝试反向渗透，但触发了对方的警报系统，对方立刻切断了链路。”王顶光脸色凝重，“很专业的对手，不是普通情报人员能做到的。”
赵山河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扶手。
“基金会”的新触手？还是其他势力？
“加强被动监测，不要主动追踪。”他下令，“重点监控我们所有核心项目和关键人员所在区域。如果这些信号真的针对我们，发送者必然会在物理上接近目标。”
“明白。”
第三项议程：“深蓝”项目安全态势。
轮到秦琉璃的远程接入界面亮起。她的脸出现在分屏上，背景是“深蓝”控制中心，看起来专业而冷静。
“秦主管，请汇报过去二十四小时的安全状况。”王顶光说。
秦琉璃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清晰平稳：“基地整体安全等级维持绿色。外部攻击尝试较前日下降15%，已全部拦截。内部人员行为监测无异常。关于前日的硬件警报事件，已完成二次分析，确认为环境扰动导致的误触发，已提交详细报告。”
她的汇报简洁、专业，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赵山河看着她屏幕上的脸，那双眼睛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德里克·桑托斯博士的访问记录显示，他尝试调阅一份外围技术文档。”赵山河突然开口，不是问王顶光，而是直接问秦琉璃，“作为安全主管，你认为这正常吗？”
屏幕上的秦琉璃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桑托斯博士的访问在权限范围内，理由是‘参考历史数据优化材料模拟’。从安全角度，没有发现违规操作。但访问时间在深夜，且目标文档与他的主要研究方向关联度不高，这一点存在疑问。我已将该访问记录标记为‘低风险观察’，后续会重点留意。”
回答滴水不漏。
既承认了异常，又给出了合理解释，还表明了后续措施。
完美得……像是精心准备过的。
“很好。”赵山河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保持关注。”
“是。”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其他几个外围项目的安全风险和应对策略。
但赵山河的注意力，有一半始终留在秦琉璃那个分屏上。
她在隐瞒什么。
他几乎可以确定。
但有趣的是，他现在不想立刻揭穿她。
他想看看，这条在多方压力下试图走出自己路的“蜂后”，最终会飞向哪里。
是飞向母亲那边的复仇之火？还是飞向某个未知的、只属于她自己的方向？
会议在九点四十分结束。
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赵山河和王顶光。
“来到，”王顶光犹豫了一下，“关于琉璃姐……我们真的不采取更多措施吗？”
赵山河看着已经暗下去的秦琉璃的分屏，缓缓道：“顶光，你下过围棋吗？”
王顶光一愣：“小时候学过一点。”
“围棋里有一种战术，叫‘养棋’。”赵山河转身，看向巨大的主屏幕，上面是错综复杂的全球监控网络，“明明可以吃掉对方的棋子，却故意留着，让它在棋盘上继续活动。因为有时候，活着的棋子，比死去的棋子更有用——它能帮你试探对手的布局，吸引对方的火力，甚至在关键时刻，反咬对手一口。”
王顶光若有所思。
“琉璃现在就是一粒‘养棋’。”赵山河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我要用她，钓出更大的鱼。所以，在她还有价值之前，不要惊动她。”
“那如果……因为......瑞士的事情........她反过来咬您呢？”
赵山河沉默了片刻。
窗外，乌云又开始聚集，天色重新暗了下来。
“那就到时候再说。”他最终说，“但至少现在，我想给她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不立刻用最极端手段解决问题的机会。
一个尝试用不同方式下棋的机会。
王顶光看着赵山河的背影，突然觉得，老大从南城回来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他说不清。
他只知道，有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