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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声刺破晨雾,在芦苇荡上空盘旋。我将密封好的防水袋塞进石缝最深处,用几块松动的鹅卵石盖住,指尖触到冰凉的露水,才发现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转身时,裤脚被轻轻拽住,低头看见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怀里揣着个铁皮饼干盒,盒子上印着褪色的小熊图案。

“姐姐,这个给你。”她踮起脚,把饼干盒塞进我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铁皮传过来,带着点微热。“李醒哥说,这里面的东西比证据还重要。”

打开盒子的瞬间,我愣住了——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照片,只有一沓厚厚的信,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收信人写着“所有想知道真相的人”。最上面的一封贴着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信纸边缘卷得厉害,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这是安姐写的。”小姑娘仰着脸,晨光落在她睫毛上,闪着细碎的光,“她病得厉害的时候,就躺在芦苇荡的小棚子里写,说万一她熬不到天亮,就让我们把这些信交给能带走真相的人。”

我抽出最上面的信,纸页泛黄,字迹因为手的颤抖显得有些潦草:“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别害怕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们手里的针管比不过我们手里的笔,他们锁得住我们的身体,锁不住想往外钻的光……”

“安姐说,每多写一封信,就像往土里多埋了粒种子。”小姑娘忽然指着远处的土坡,“你看!李醒哥他们真的动手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疗养院的主楼顶上冒出滚滚黑烟,火光撕破晨雾,像朵畸形的花在绽放。隐约有枪声和喊叫声传来,混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我想起李醒临走前说的话:“等警笛声响起,我们就引爆地下室的燃料,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烧干净。”当时他眼里的光,比打火机的火苗还亮。

“那是安姐以前藏药的地方。”小姑娘的声音低了些,“她说那里的通风管道能通到外面,我们好几个小伙伴都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她指着不远处的芦苇丛,那里藏着个半掩的洞口,被茂密的蒲草遮得严严实实,“李醒哥说,烧起来的时候,烟会从管道冒出来,像给你们发信号。”

正说着,那片蒲草突然晃动起来,几道黑影从洞口钻出来,为首的是个瘸着腿的中年男人,他胳膊上缠着浸血的布条,看见我们就挥手:“快!这边!主楼快塌了!”是之前在厨房给我们偷偷塞馒头的张叔,他身后跟着几个孩子,最小的还抱着个襁褓,里面裹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这是安姐的孩子。”张叔把襁褓递给我,婴儿睡得很熟,小脸上还带着点红血丝,“安姐走的时候把孩子托付给我,说不管多难,都要让他看看没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天空。”

我抱着襁褓,掌心被婴儿温热的呼吸拂过,突然想起安姐信里的话:“我们被困在这里,但生命困不住。总会有个孩子,能光着脚在草地上跑,能指着太阳叫出它的名字,不用在编号牌上找自己是谁。”

警笛声更近了,安警官带着队员穿过芦苇丛跑来,他肩上的对讲机里传来嘈杂的指令声。看到张叔和孩子们时,他猛地停下脚步,手按在腰间的枪上,眼眶通红:“老张……你们还活着……”

“托安丫头的福,”张叔抹了把脸,满是烟灰的脸上露出个笑,“她当年偷偷改了我们的用药剂量,让我们留着口气等着这天。”

安警官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土坡上的小坟,银锁在晨光里闪着光。“我带了法医过来,”他声音沙哑,“该给她一个名分了,不是编号,是安欣,欣慰的欣。”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芦苇秆“哗啦啦”响,像是无数人在应和。我低头看怀里的婴儿,他咂了咂嘴,小手攥成个拳头,像是在抓紧什么。远处的火光渐渐小了下去,露出被熏黑的楼架,几只鸽子从浓烟里飞出来,在天上盘旋了两圈,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去。

小姑娘举着铁皮饼干盒,对着天空大声喊:“安姐!你看!鸽子飞出去了!我们也快出去了!”

张叔他们开始往警车那边走,孩子们的笑声混着警笛的鸣响,竟不觉得刺耳。我把信放回饼干盒,揣进怀里,又摸了摸石缝里的防水袋,那里藏着所有的证据,等着在阳光下被摊开。怀里的婴儿动了动,我低头冲他笑了笑,他像是感应到了,小嘴角弯了弯。

阳光彻底穿透云层,落在芦苇荡上,把每根芦苇都镀成了金色。我想起安姐信的最后一句:“别回头看,往前走,前面有光。”

是啊,前面有光。有孩子们光着脚跑过草地的光,有婴儿第一次叫“妈妈”的光,有那些被刻在编号牌上的名字,终于能被写在墓碑上的光。我们抱着光,往前走,身后的黑烟挡不住什么,就像那些困住我们的铁丝网,早就在一次次传递的眼神、偷偷塞的馒头、夜里写的信里,被磨出了无数个洞,等着风把它们吹成碎片。

怀里的婴儿突然“咿呀”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我抬头看向太阳,它正一点点爬上来,把影子甩在身后,很长,却再也遮不住我们脚下的路了。

警车在芦苇荡边缘停成一排,红蓝灯交替闪烁,映得露水打湿的苇叶忽明忽暗。安警官正跟队员交代着什么,转头看见我们,快步迎上来,目光落在我怀里的婴儿身上时软了半截:“这就是……”

“是安姐的孩子,叫念念。”张叔在旁接话,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安丫头临走前说,名字里带个‘念’,既能记着过去,也能盼着将来。”

安警官喉结动了动,伸手想碰念念的小脸,又怕糙手刮着孩子,悬在半空半天,最后只轻轻碰了碰襁褓的边角:“好名字。”他转身对队员挥手,“把备用的保温箱拿来,别让孩子着凉。”

装证据的防水袋被小心取出来,透明袋上还沾着芦苇绒毛。安警官翻看着里面的记录,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直接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这群畜生……连刚出生的孩子都算计!”

“不止这些。”张叔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铁牌,上面刻着“07”,“这是安丫头的编号,我们这批人,从进来那天起就没了名字,只剩编号。她偷偷记了整整三年,谁被带走了,谁‘不合格’处理了,都在这铁牌背面刻着呢。”

我凑过去看,铁牌背面密密麻麻全是细如蚊足的刻痕,有的是编号,有的是日期,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盼天晴”。

“李醒他们还在里面!”突然有人喊,只见主楼方向的黑烟里冲出来几道人影,李醒背着个白发老人,另一个人扶着个拄拐杖的婆婆,后面还跟着两个互相搀扶的年轻人。

“快!接应一下!”安警官带着人跑过去,李醒把老人放下时,自己腿一软差点跪下,他抹了把脸,咳着说:“里面……里面还有三箱资料没来得及搬……”

“不用管了!”安警官按住他的肩,“火已经控制住,后续会有专门的人处理现场。你们都安全出来就好。”

念念突然哭了起来,小嗓子“哇”的一声,倒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安警官从保温箱里摸出个安抚奶嘴,笨拙地想往孩子嘴里送,试了两次才塞对地方,念念含着奶嘴,吧唧两下就不哭了。

“安队,”有队员跑过来递上笔录本,“已经联系上总局,他们说会成立专项组,您看这些人……”

“先安排去临时安置点,”安警官笔锋飞快地签字,“孩子和老人优先照顾,所有人的信息都登记清楚,缺什么直接报给后勤。”他抬头看了圈我们,又看了看远处渐渐熄灭的火光,声音沉下来:“放心,这次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捂住盖子。”

风把芦苇吹得弯腰,像是在点头。我抱着念念,看他含着奶嘴的小脸,突然觉得那些刻在铁牌上的盼头,那些藏在饼干盒里的信,那些在黑夜里悄悄传递的眼神,都在这一刻有了重量。

李醒靠在警车边喘气,冲我举了举拳头:“都说了会没事的。”阳光落在他汗湿的发梢上,闪着碎光。

是啊,会没事的。那些揪着心的黑夜总会过去,就像现在,太阳已经越爬越高,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晒得暖暖的。

晨光爬上芦苇荡的顶端,给毛茸茸的苇穗镀上层金边。李醒靠在警车引擎盖上,仰头灌了半瓶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晨光里格外清晰。他抹了把嘴,t恤领口沾着的黑灰被汗水晕开,倒像幅抽象画。“刚才在里面,张婆婆死死攥着我的手说,她那口子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偷换药品批次,才被安了个‘精神失常’的罪名,关了五年,去年冬天没熬过去……”他声音低下去,指节敲着车盖,“老人家眼睛不好,却把账本记得比谁都清楚,用针扎在布上记的,密密麻麻全是窟窿眼。”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被警车围住的主楼,火灭后的黑烟还在袅袅往上飘,混着晨雾散成淡青色。几个穿白大褂的法医正从里面抬出担架,蓝布罩着的轮廓看不真切,但每个人经过时都放慢了脚步。安警官站在警戒线边接电话,侧脸绷得很紧,偶尔蹦出几个词:“……尸检报告加急……对,所有涉案人员控制住……”

张叔扶着的白发老人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是王教授!”李醒直起身,“当年他是儿科主任,说要曝光他们用过期疫苗,第二天就‘失踪’了,原来被关在地下室!”王教授咳够了,抓着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摸向自己的口袋,摸了半天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片压得扁平的银杏叶,叶脉上用红药水写着日期,从他“失踪”那天,一天没落。

“念念乖哦。”我低头晃了晃怀里的小家伙,他含着奶嘴,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苇穗上的露珠,小手抓着我的手指晃来晃去。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戴着手铐的人被押出来,为首的正是之前总穿着白大褂、笑眯眯给孩子们发糖果的赵医生。他看见王教授时,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随即又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王老师……我也是被逼的……”

“呸!”王教授气得发抖,银杏叶掉在地上,“我教你医者仁心,不是教你助纣为虐!”赵医生被押走时还在回头喊,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混在警笛声里听不清了。

安警官挂了电话走过来,手里拿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枚生锈的徽章,上面刻着“儿科”两个字。“在地下室找到的,王教授,您的吧?”王教授接过徽章,指腹摩挲着锈迹,老泪突然就下来了:“是我的……当年戴了三十年,他们把我拖走那天,硬生生扯下来的……”

苇叶上的露珠“啪嗒”掉在地上,像谁在轻轻叹气。念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含着奶嘴咯咯笑,小手拍着我的胳膊,倒像是在安慰。李醒捡起草地上的银杏叶,小心地塞进证物袋:“这个也得收着,算物证。”他抬头冲我笑,眼里的红血丝还没消,却亮得很,“你看,天这不全亮了吗?”

阳光确实越发明媚了,穿透晨雾落在每个人脸上,把王教授的白发照成了金丝,把李醒汗湿的t恤晒出淡淡的盐花,也把念念笑出的口水照得亮晶晶的。远处传来记者的喧闹声,安警官正拦着他们:“稍等!等我们整理好信息会统一发布!”

王教授把徽章别回胸前,虽然锈得厉害,却挺得笔直。“走,”他拉着我的手往临时安置点走,“我给你讲讲当年的事,那些孩子……不该就这么被忘了。”念念在我怀里蹭了蹭,小脑袋靠在我肩上,呼吸温温的。

我回头看了眼那栋还在冒烟的主楼,突然觉得那些藏在黑夜里的龌龊,那些刻在布上的日期,那些攥在手心的徽章,都在晨光里渐渐显露出形状——不是用来沉溺的回忆,是用来铺路的石头。

李醒说得对,天全亮了。不光是太阳升起来了,是那些被遮住的光,那些被捂住的声音,那些被偷走的名字,终于都能晒晒太阳了。念念的小手又抓住了我的手指,这次抓得很紧,像抓住了整个明亮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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