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光，已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明亮，如同上好的蜂蜜，流淌在萧府气派的门楣与石狮之上。天色澄澈如洗，几缕薄云淡得几乎看不见。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祥和的秋光里，一丝不易察觉的、预示着风雨欲来的微尘，正悄然浮动。
萧府那两扇平日里多半紧闭的朱漆铜钉大门，今日却罕见地敞开着。门房和下人们比往日更加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的、略带紧绷的气氛。
一阵清脆而节律均匀的车轮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大门前的青石台阶下。那是一辆半新不旧的青幔小车，样式普通，甚至边角处能看出些许长途跋涉的风尘痕迹。车帘掀开，先是一个穿着青色比甲、面容谨慎的小丫鬟跳了下来，利落地摆好脚凳，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位小姐。
那便是柳芊芊。
她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量已显窈窕。穿着一身月白素缎绣淡紫色兰草的衣裙，料子不算顶好，但颜色搭配得极其雅致清丽。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玉色杭绸比甲，边缘缀着细小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她乌黑的秀发梳成流行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支简单的银镶玉蝴蝶簪并两朵小小的白色绒花，耳上坠着同色的玉珠耳珰。通身上下，并无过多奢华装饰，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过的痕迹，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一种我见犹怜的弱质风流。
她的面容是标准的瓜子脸，肌肤白皙，眉眼细长，鼻梁挺秀，唇瓣薄而小巧，颜色淡粉。此刻，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氤氲着一层薄薄的、如同晨雾般的水光，带着三分怯意、三分哀愁，还有四分对未知前途的彷徨与期待。
她微微仰头，望着萧府那高悬的匾额和气势恢宏的门庭，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一方素白帕子，唇瓣轻轻抿着，那姿态，真真是楚楚动人，足以激起任何人心底的怜惜。
早有得了信的管事迎了上来，态度恭敬却不失分寸：“可是柳家表小姐？夫人已在正堂等候多时了。”
柳芊芊微微颔首，声音娇柔婉转，如同出谷黄莺：“有劳管事引路。” 她侧首，对身后抱着行李的婆子和小丫鬟轻声吩咐，“小心些，莫要冲撞了。”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恪守着大家闺秀的规矩，却又在那规矩之中，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
穿过层层庭院，步入正堂。
萧夫人早已端坐在上首。今日她穿着一身赭石色遍地金葫芦纹样的杭绸褙子，戴着配套的抹额，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则是对这位远道而来的侄女的审视与考量。
柳芊芊一进正堂，目光迅速而不失礼数地扫过端坐的萧夫人，随即，她加快了些许步伐，走到堂中，未语泪先流，竟是“噗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朝着萧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
“不孝侄女芊芊，给姨母请安！多年未见，姨母风采依旧，侄女……侄女见到姨母，心中真是……真是百感交集……” 她伏在地上，肩头微微耸动，那压抑的抽泣声，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酸。
萧夫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和眼泪弄得一怔，随即，心底那点因陌生而产生的隔阂，瞬间被这浓浓的亲情和侄女的“赤诚”所融化。
她连忙起身，亲自上前弯腰将柳芊芊扶起，语气里带上了真切的怜爱：“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莫跪坏了身子。自家人，何须行此大礼？一路奔波辛苦了吧？”
柳芊芊就着萧夫人的手站起身，依旧低垂着头，用帕子轻轻拭着眼泪，那姿态柔弱得如同风中蒲柳：“劳姨母挂心，芊芊不辛苦。只是……只是家中突生变故，爹娘他们……如今只剩下芊芊孤身一人，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厚颜来投奔姨母，求姨母收留……” 说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 萧夫人心疼地拍着她的手背，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你既叫我一声姨母，这里便是你的家。以后安心住下，万事有姨母为你做主，断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柳芊芊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感激涕零地望着萧夫人：“姨母……您对芊芊真好！芊芊无以为报，日后定当尽心侍奉姨母，以报姨母大恩于万一。”
她的话语又甜又糯，带着全然的依赖，像是最温顺的猫儿，轻易地挠中了萧夫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时，柳芊芊仿佛才想起什么，连忙示意身后的丫鬟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无非是一些家乡的土仪，几样看着精巧却价值寻常的绣品，还有一盒据说是她亲手调制的、可以润燥的秋梨膏。她亲自将东西一一呈给萧夫人，言辞恳切，态度恭顺。
最后，她拿起一个巴掌大小、做工粗糙的描金红漆盒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友善的笑容，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地侍立在萧夫人身侧稍后位置的虞颜。
“这位……想必就是颜妹妹吧？” 柳芊芊的声音愈发柔和，她站起身，袅袅娜娜地走到虞颜面前。
虞颜今日穿着一身半新的水绿色衣裙，是萧夫人往日赏的料子所做，干净整洁，但在柳芊芊那身精心搭配的素雅面前，顿时显得朴素甚至有些寒酸。
她突然被点名，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看向这位陌生的、美丽又楚楚可怜的表小姐。
柳芊芊亲热地拉起了虞颜的手。
虞颜的手，因为常年需要做些杂活，尤其是熬药、研墨，指腹和掌心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虽然并不粗糙，但与柳芊芊那十指不沾阳春水、保养得细腻柔滑的纤纤玉指相比，差距立现。
柳芊芊仿佛没有感觉到那薄茧，她握着虞颜的手，上下打量着虞颜，脸上的笑容甜美无邪，语气充满了赞叹：“早就听闻颜妹妹乖巧可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好模样，瞧这眉眼，生得真是俊俏。”
虞颜被她夸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红，想要抽回手，却又不敢，只能怯生生地低下头，小声道：“表小姐过奖了。”
柳芊芊仿佛没有察觉她的窘迫，依旧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将那个描金盒子塞到了虞颜手里，笑语盈盈：“初次见面，姐姐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盒胭脂是姐姐从前闲来无事自己调的，虽不值什么钱，但颜色尚可，妹妹年纪小，用着正合适，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那胭脂盒入手轻飘飘的，漆工粗糙，描金也黯淡无光，一看便是极廉价的东西。
虞颜愣愣地接过，还没来得及道谢，柳芊芊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再次落在了虞颜那带着薄茧的手上。
她轻轻“咦”了一声，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又展开笑颜，只是那笑容里，似乎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虞颜的指节，语气依旧温柔亲昵，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带着姐妹间关切的口吻：
“妹妹这双手，生得也是极好看的，只是……瞧着像是做过不少活计呢，真是……可惜了了。”
“可惜了了”。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冰的细针，轻轻巧巧地，扎入了虞颜的耳中，也扎入了在场所有有心人的心里。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了片刻。
虞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和她的衣衫一样苍白。她猛地抬起头，撞上柳芊芊那双依旧含笑、却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目光温柔依旧，可虞颜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轻蔑的意味。她握着那盒廉价胭脂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萧夫人坐在上首，脸上的笑容也微微淡了些许，她看了看虞颜那双确实不算娇嫩的手，又看了看柳芊芊那副全然是无心之语、纯然关切的模样，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旁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柳芊芊仿佛浑然不觉自己话语带来的微妙变化，她依旧笑得温婉动人，重新走回萧夫人身边，亲热地挽起萧夫人的手臂，娇声说起路上的见闻和对萧府的赞美，轻易地将刚才那片刻的凝滞揭过。
然而，那根名为“裂帛”的尖刺，已经随着那句温柔的“可惜了了”，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原本平静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