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蹙起了他那两道浓黑而英挺的剑眉,深邃的眼眸中仿佛已经提前映照出了那种可能出现的、棘手而混乱的局面。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这笔已经真金白银投入进来、与项目深度捆绑的巨额资金,将会让你个人,同时也必然会让这个倾注了无数人梦想与心血的项目本身。
一并陷入一种极其被动、尴尬、甚至可能引发国际纠纷的复杂困境之中。”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一种预见性的忧虑,“坦白说,我绝不希望看到你,因为一时之间的……情绪波动或者某种理想主义的冲动,而将自己陷入一个比现在更加艰难、更加复杂的局面里。
同样,我也绝不愿意看到,七小河和九洞天这个项目,在未来某一天,因为这笔特殊投资所带来的连带效应,而被卷入到任何不可控的、跨国界的政治或家族纷争的漩涡中心。
那对我们所有人,尤其是对依赖这片山水生存的村民们,都将是一场潜在的灾难。”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稍微轻松和务实一些,仿佛在提供一个更优的备选方案:“至于景区升级改造所需要的启动和后续资金,这一点,你其实完全不必过分担忧。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初在迪拜,我为你们王室操作那几笔关键性的、数额巨大的原油期货投资时,按照我们当时白纸黑字签订的合作协议。
我本人应该获得了一笔相当可观、足以让任何人侧目的佣金回报。那笔钱,我一直没有进行大规模动用。
以那笔资金的规模,我认为,足够支撑起七小河和九洞天进行初步的、但绝对是高质量、高标准的升级改造工程了。
我们可以先用我那笔佣金作为启动资金,将最紧迫的清淤、基础设施修复等工作先做起来。
后续更大规模的投入,完全可以依靠项目自身逐步产生的盈利、以及未来在资本市场上进行的规范化融资来解决。
这样,既可以保证项目顺利推进,也能为你个人保留住最重要的财务弹性,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
他的这番话语,条理清晰得如同计算机程序,利弊分析得透彻入微,几乎涵盖了所有可能的风险点和替代方案,充满了站在一个负责任的合作者、甚至可以说是关心她的朋友立场上,所进行的理性考量与善意提醒。
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落下的棋子,试图在情感的棋盘上,构建起一道坚固的、名为“理智”的防线。
然而,莎玛安静地、完整地听完了他的全部陈述之后,却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露出犹豫或思索的神情,反而是缓缓地、但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将一直捧在手中、仿佛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的那只空陶碗,轻轻地、带着一丝郑重其事的态度,放在了表面略显斑驳的木质桌面上。
碗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短暂的“叩”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的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任何被质疑、被劝阻的不悦或沮丧,反而像是被某种内在的光源所照亮。
浮现出一种异常坚定、平静,甚至带着某种近乎神圣与决绝意味的光芒,仿佛一位即将踏上独自朝圣之路的信徒。
“不,景明。”她第一次,在没有其他外人在场的私密空间里,自然而然地省略掉了“先生”这个带着距离感的敬称,声音虽然不大。
如同耳语,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和动摇的决绝,“这个投资,我一定是投的。这一点,不会改变。”
她微微仰起那张线条优美、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无比执拗的脸庞,目光仿佛具有了穿透力,轻易地穿透了吊脚楼那厚厚的、铺着青瓦的屋顶。
投向了那片无垠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等待着被重新描绘的未来星空,“这20亿,它不仅仅是为了解决项目眼下所面临的资金缺口问题。它对我而言,更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非常重要的仪式——
一个我与过去那个被‘莎玛公主’这个身份牢牢捆绑、被政治博弈和家族利益无情裹挟的旧我,进行彻底、干净决裂的告别仪式。
它是我用我自己这些年来,凭借个人能力和判断所挣来的、完全、纯粹属于我个人的财富,为我自已所真心选择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未来,亲手买下的一张无可替代的‘门票’。”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它代表着我破釜沉舟的决心,代表着我的自由意志最终战胜了外在的束缚,更代表着……
我渴望在这里,在七小河,在九洞天,以一个全新的、普通的‘莎玛’的身份,脚踏实地、重新开始生活的、最大限度的诚意。”
她将那仿佛凝望着远方的目光缓缓收回,重新聚焦在苏景明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眼神清澈见底。
却又执着得如同最坚硬的钻石:“请你理解,这笔钱一旦投入进来,它的首要目的,绝对不是为了追求商业上的盈利回报,至少不完全是。
它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守护’——守护这片被你视若生命、甘愿为之放弃巨大商业利益的灵秀山水;守护这里淳朴的村民们,眼中那因为项目重启而刚刚被点燃的、充满期盼的星星之火。
同时,它也是在守护我自己……这个好不容易才挣脱了黄金牢笼、拥有了自主选择权力的、崭新的灵魂。”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深刻的悲壮与释然,“如果未来,真的不幸被你言中,出现了你说的那种情况,有人动用强大的力量,要来把我从这个我自已选择的地方‘押解’回去。”
她的嘴角,甚至在此刻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混合着些许讽刺、悲凉,却又无比清醒的弧度。
“那么,至少在这里,在这片留下了我汗水和期盼的土地上,我曾经真正地、完全按照自己内心的意愿和喜好,热烈地、投入地活过,爱过,付出过。
这份经历和记忆本身,其价值,早已远远超越了那20亿金钱本身。它是我存在过的、无可辩驳的证明。”
她的话语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仿佛需要稍微积蓄一下力量,随即语气转而变得更为务实、冷静。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所以,关于投资这件事,我恳请你,能够真正地、认真地站在我的角度去考虑和理解。
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桩投资,绝非仅仅是我莎玛个人与你苏景明,或者你名下苏氏企业之间的双边事务。”
她冷静地提醒道,思维之清晰、逻辑之缜密,完全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人生最剧烈震荡和重大抉择的人。
“徐氏集团,是这个黔西北项目法定且重要的联合投资人,徐震天董事长本人,在项目的决策层中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和举足轻重的股份占比。
于情,他是你尊敬的长辈和重要的合作伙伴;于理,这是最基本的商业合作诚信原则;于具体的商业规则,如此重大的股权变更和资金注入,必须经过所有主要投资方的一致知情和同意。
因此,我认为,你现在,就在今晚,非常有必要立刻给徐董事长打一个电话,将我目前的基本情况,以及我坚持投资20亿的明确意愿和决心,与他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详细的远程沟通。”
她的措辞准确而有力,“这既是对重要商业伙伴最基本的尊重,也是确保这件事未来能够排除障碍、顺利推进到实际操作阶段,所必须履行的、关键性的第一步。”
她的态度之坚决,立场之鲜明,远远超出了苏景明事先的预料。
那平静如湖水的外表之下,所蕴含的如同百炼精钢般的意志力,让他之前脑海中准备好的所有基于理性、风险、利弊的劝阻理由,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他凝视着她眼中那簇为了迎接新生而不惜焚尽过去一切负累的、熊熊燃烧的火焰,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既无法。
似乎也……不应该,再去扮演那个试图强行扑灭这生命之火的、冷酷的理性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