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楼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叶展颜那联“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坐北朝南打东西”,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席间所有文人代表的心头。
七色、四象、生动场景,完美融合,意境刁钻,堪称绝对。
孔老者、王元化等人面如土色,眉头紧锁,搜肠刮肚却连半分思路也无,只能任由难堪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比刚才更加难熬。
叶展颜端着茶杯,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群哑口无言的“清流”,正欲开口,将话题拉回“正事”。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悦耳,如珠落玉盘般的声音,从大厅侧面一道不起眼的屏风后传来:
“武安君此联确实精妙,不过,也并非无对。”
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众人愕然,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那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裙的女子。
她脸上覆着一层轻薄的面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清亮如秋水、却沉静如古潭的眼眸,和一段光洁的额头。
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绾起部分,余下披散肩后。
身姿窈窕,步履从容,虽看不清全貌,但那份清冷出尘的气质,已令人心折。
她是谁?
为何会在屏风之后?
又为何敢在此刻出声?
一连串疑问在众人心头升起。
叶展颜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这位神秘女子身上。
他能感觉到,此女绝非寻常人物。
那女子走到厅中,对叶展颜微微一福,礼仪周到却不卑不亢。
“小女子冒昧,闻君上出此绝对,一时心痒,偶得一下联,不知可否献丑?”
叶展颜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姑娘请讲。”
女子抬眸,那双清冷的眸子透过面纱,似乎看了叶展颜一眼,随即清声吟道:
“淡水湾,苦农民,戴凉笠,弯酸腰,顶辣日,流咸汗,砍甜蔗,养妻教子育儿孙。”
此联一出,满座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低呼与惊叹!
“绝了!真绝了!”
“淡、苦、凉、酸、辣、咸、甜……七味全对七色!”
“农民对铁匠,场景相对,意境相符!”
“养妻教子育儿孙,对坐北朝南打东西,都是寻常百姓生活,平实中见真章!”
这下联,不仅完美地对上了叶展颜上联中所有的机关!
七味对七色,农民劳作对铁匠打铁,更难得的是意境浑然一体,描绘出一幅南方农民辛苦劳作、养家糊口的生动画面,与上联的北方市井铁匠相映成趣,平实真切,感人至深!
比之叶展颜上联的工巧奇崛,这下联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与深沉情怀。
高下或许难分,但绝对称得上珠联璧合!
叶展颜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在这津门之地,竟真有人能对上此联,而且对得如此工整,如此有味道。
他看向那女子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充满了惊讶与探寻。
那女子却似浑然不觉自己造成了多大轰动,目光转向之前那两副对联,轻声道。
“方才武安君所出第一联‘望江楼,望江流……’,小女子也有一对: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望江”对“印月”,“江流”对“月影”,“千古”对“万年”,对仗工整,意境幽美,丝毫不逊原作!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恢复,她又看向王元化:“元化兄所出‘水有虫则浊……’,下联可为:少水沙即现,少水沙即现,是土堤方成。”
“少水”为“沙”,“是土”成“堤”,同样紧扣字形变化,且“沙现”、“堤成”与上联“浊”、“渔”意境相承,描绘治水景象,更是切合津门近海多水之地利!
三副绝对,她竟一一对出,而且对得如此精彩!
整个望海楼,此刻已彻底沸腾。
那些原本垂头丧气的文人,此刻看向女子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与狂热。
富商们更是交头接耳,纷纷打听此女来历。
叶展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站起身,对着那女子郑重一拱手。
“姑娘大才,令人叹服!”
“不知姑娘芳名,可否以真容相见?”
女子微微摇头,声音依旧清冷。
“名讳不过代号,容颜不过皮囊。”
“武安君乃做大事之人,何必拘泥于此。”
这时,那位孔老者忽然激动地站起来,颤声道。
“你……你可是……映雪小姐?”
女子沉默片刻,轻轻摘下了面纱。
面纱落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
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鼻梁挺直,唇色淡粉。
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净,却又深邃如海,仿佛蕴藏着无尽智慧与故事。
美,却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宛如空谷幽兰,雪中寒梅。
“孙映雪……真是孙映雪小姐!”
席间有人失声叫道。
“可是青州第一才女……孙映雪小姐?”
“传闻孙小姐三岁能诗,七岁成文,才名冠绝齐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难怪!难怪能有如此才学!”
原来是她,莱州孙家嫡女!
据说,她当代师从天下文宗大家,是当代衍圣公的关门弟子,不仅身份尊贵,更以惊人才学闻名。
值得一提的是,刚才那位孔姓老者,按辈分该当称她一声小师妹。
叶展颜知道真相后也是心中一震。
孙家的人?
没想到其嫡系子弟,竟有如此才华,而且……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
不过,听闻此女子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没想到竟会出现在津门,出现在这场宴会上
所以,他看向孙映雪的目光,除了原有的惊讶与探寻,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兴趣。
如此才情,如此身份,如此气度……
孙映雪对于周围的惊呼议论恍若未闻。
她重新看向叶展颜,目光清澈而平静。
“武安君,诗文小道,游戏而已,不足以论英雄。”
“君上心怀天下,欲平东南海患,此乃大义。”
“映雪虽一介女流,也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孙家,愿捐白银五十万两,粮一万五千石,并联络青州士林,为君上南下壮行,呼吁沿海士绅商贾,共襄义举。”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五十万两!一万五千石!
还有孙家的声望加持!
这份“捐助”,其价值远超金银!
叶展颜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清丽绝伦、才气纵横的女子,心中波澜起伏。
他忽然觉得,这次津门之行,最大的收获,或许不是那三艘楼船,也不是那些富商的“乐捐”,而是……眼前这个人。
“孙小姐深明大义,叶某……感激不尽。”
他再次拱手,语气真诚。
孙映雪微微颔首,重新戴上面纱,对众人微微一礼。
“映雪告退。”
说罢,她转身,如来时一般,从容地消失在屏风之后,只留下满堂惊艳的目光,和久久不散的议论。
叶展颜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中光芒闪烁。
孙映雪……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