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
林府小厮揣着女子招生的考核题单,骑马往薛家去。
到了薛府门前。
小厮正要下马叩门,却见那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薛家是商户,正门并没那么多将就,看个人喜欢定论了。
而那门一开,就是好大颗脑袋撞进小厮视线。
打头出来的正是薛蟠,摇着一把大折扇,虽是才到京城安置不久。
但已作出一副京城纨绔派头。
身后跟着薛蝌倒是稳重模样。
“薛大爷安好!”小厮认得这位呆霸王,忙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那折好的纸笺双手奉上。
“这是王爷交给薛姑娘的,我家老爷命小的送来府上。”
他心下暗自嘀咕。
这位薛大爷化成灰他都认得。
当时薛大爷在扬州林府门前大嚷大叫。
说什么有天大喜事要告诉王爷,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王爷给我妹妹的?”
薛蟠眼睛一亮,将那纸笺接在手里,大脑袋往前一探神神秘秘地问:
莫不是婚嫁事宜的清单?聘礼单子,还是嫁妆。”
小厮一怔,险些没憋住笑,只得垂首道:
“小的不知,老爷只吩咐务必亲手送到薛家。”
薛蟠见问不出什么也不在意。
他哈哈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大抵有五两左右,啪地拍在小厮手心上:
“赏你的跑腿钱,回去替我向林老爷问好!”
那小厮连声称谢转身上马去了。
薛蟠捏着那纸笺,也不出去东游西荡了,一把拉住薛蝌的胳膊:“走走走,回去,今儿不去喝酒了!”
薛蝌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苦笑道:“大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你瞧见没?”薛蟠抖了抖手中纸笺,眉飞色舞:“王爷亲自给我妹妹写的信!定是想她了,要接她回王府去。
宝钗也就是回家陪陪我和妈,这才几日,王爷就惦记上了,欸……”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自顾自点头:“可见王爷是真把宝钗放在心尖上的。”
薛蝌:“………”
薛蝌忙拉他进了厅里,低声道:“大哥哥慎言,这话岂是能乱说的?王爷的心思咱们怎好胡乱揣测。”
“怕什么。”薛蟠大喇喇在太师椅上一坐,将那纸笺往桌上一拍。
“在自己家里,还能有第三只耳朵不成?再说,就凭王爷跟我的生死之交,还能为这点小事计较。”
说着,他便要展开那纸笺来看。
薛蝌忙按住他的手:“大哥哥,这是王爷给堂姐的,咱们私自看了怕是不妥。”
“什么私信了!”薛蟠不以为然“能叫小厮送来的,定不是什么机密,我就看一眼,又不外传。”
那纸笺原是折起的并未装封。
薛蟠咧嘴一笑,小心翼翼抖开,清了清嗓子,便要念出声来。
他本就不是认真读书的料,这些年虽也认得几个字,却是半桶水晃荡。
认字只认一半都算好的,总能蒙对。
“嗯这个女子招生考……考叉章……章叉……”薛蟠眯着眼,脑袋都快触到纸上了,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过去。
薛蝌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扶额。
“考叉分……分三……三部分,军器主科要求……”薛蟠继续磕磕巴巴地念。
“只字千……千余?对,千字……”
薛蝌实在听不下去了,轻声提示:“大哥哥,那是识字千字以上。”
“哦哦,识千字以上。”薛蟠从善如流,又往下看:“算学基……基叉……”
“基础。”薛蝌叹道。
“基础运算……及……及叉叉……”
“欸!”
薛蝌虽是商家子弟,不曾正经走科举之路,但因要打理家业,时常看些经济邸报杂学书籍,识字算学都是通的。
此刻见堂兄这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薛蟠念得满头大汗,偏又不肯认输,硬着头皮继续:“实……实务……操……操叉只……”
“实操辨识。”薛蝌已经放弃了,索性站在他身后,替他看原文:“后头写着辨识常见工具,解说日常器物原理。”
“啊对!”薛蟠一拍大腿,如释重负:“我就说嘛,这日字和器字我认得。”
他正要往下念,忽听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咳。
薛宝钗与堂妹宝琴从里间转了出来。
“哥哥不是说要出去吃酒?怎么又折回来了?”
宝钗目光在厅内一扫,见薛蟠手里捏着纸笺,薛蝌站在一旁神色无奈,心下莫名觉得奇怪。
薛蝌忙解释道:“堂姐,是王爷派人送了东西来。”
宝琴眼睛一亮,凑上前好奇道:“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瞧瞧。”
薛蟠这才反应过来,忙将纸笺递给宝钗,讪笑道:
“妹妹自己看,王爷给你的,我……我就看了一眼没看全。”
宝钗没好气瞪了哥哥一眼,眼里多是无奈,倒也没多少厉色。
她展开细看,眸光渐渐凝住。
内容不是什么体己话,而是工学院女子招生的考核章程。
宝钗心中微微一颤,原也猜到不会是私信,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震惊和激动。
王爷将此重任交托于她。
不是因她是他的女人,而是信她的能力。
这份信任比什么甜言蜜语都珍贵。
“姐姐,是什么呀?”宝琴扯了扯她的袖子。
宝钗敛了心神,将纸笺递给她看,温声笑道:“是工学院女子招生的差事,王爷让我去当考核官。”
“当真?”宝琴接过一看,登时喜上眉梢:“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姐姐,我也要去,带我去瞧瞧热闹。”
她挽着宝钗的胳膊,软语央求:“好姐姐带我去嘛,我保证乖乖的绝不给姐姐添乱。”
宝钗被她闹得没法,只得道:“带你去可以,但须得约法三章。”
“姐姐且说,我都依你便是。”宝琴眼睛亮晶晶的。
“第一,不准乱跑,须得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第二,不准多嘴,考核之时不得插话议论。”
“第三……”宝钗顿了顿,看着堂妹娇憨的面容,语气软了下来。
“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的助手,莫要提自家身份免得惹来闲话,妹妹毕竟有婚约在,不便招摇。”
宝琴脸色一红连连点头:“都依姐姐。”
薛蟠在一旁听了半天,这时才反应过来,挠头道:“妹妹,这抛头露面的事会不会……”
他当然是举双手双脚双头支持王爷,但妹妹毕竟标致,他可不想让别的男子免费看。
“哥哥。”宝钗红着脸打断他:
“王爷既将此任托付于我,便是信我。我若推脱,岂非辜负了王爷的信任?况且,信里王爷特意写了,戴面纱也是可以的。”
薛蝌暗暗点头。
他这堂姐确是女子中少见的明白人,至少比堂哥靠谱多了。
薛蟠咧嘴关心道:“多带几个婆子丫鬟,莫要让人冲撞了。”
宝钗微笑:“哥哥放心,我省得。”
……
同日。
荣国府。
探春正在碧纱厨,帮宝玉收拾行装。
虽则心里恼这二哥哥不争气。
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真要送他远行还是放心不下。
“宝哥哥,衣服不必带太多,四季各一套换洗的便够了。”
她将一件直裰叠好放进箱里:“笔墨纸砚倒是要多带些,若银子花完了……
宝哥哥放下身段,给人写写家书抄抄经文,也能挣几个润笔钱,好歹不至于饿着肚子。”
探春连后路营生都替宝玉想好了。
偏宝玉浑不在意,在屋子里兴奋走来走去,仰着头幻想道:
“也不知蜀地的桃花开得可有京城好。”
“宝哥哥!”
探春气得跺脚:
“你倒是听我一句,外头不比家里,没小厮使唤,没袭人照料。
你若再这般不上心,到时候哭都没处哭去。”
宝玉这才回过神,讪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三妹妹莫恼,刚才说什么。”
探春正要重读几个能赚温饱的营生,门外帘子一响,玉钏儿走了进来。
宝玉一见是她,顿时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毕竟玉钏儿是老爷太太身边的伺候大丫鬟,不是老爷找,便是太太找。
他结结巴巴道:
“玉钏儿姐姐,莫不是,莫不是老爷改主意,不让我出门了?”
玉钏儿掩嘴一笑:“瞧二爷吓的,不是寻您,是老爷请三姑娘过去说话。”
探春一怔,忙理了理鬓发钗环,对宝玉道:
“宝哥哥,你,你再多带些玉佩扇坠,扳指之类的玩意儿吧。”
她心思转得快。
想到李洵只许宝玉带初始银两。
便找到漏洞。
没说身上不能带这些饰物。
只要不是戴太多……多带那么几件……想必没关系……
能变卖换钱,总不至于让宝哥哥流落街头。
虽则知道这二哥哥多半守不住财,大手大脚,没准撑不了几日,欸……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交代完。
她才随着玉钏儿往贾政的书房梦坡斋而去。
梦坡斋。
探春进得屋内,见贾政端坐在书案后提笔写东西。
她不敢打扰垂手侍立一旁。
贾政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看了女儿一眼。
“坐罢。”
贾政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谢老爷。”探春福了一福,侧身坐了半边椅子,腰背挺得笔直。
贾政打量她片刻,缓缓道:“今日王爷派人送来工学院女子招生的章程,指名要你去做考核官。”
探春心中一跳,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帕子。
王爷竟真将那日的话放在心上!
她以为只是李洵随口一提,没准事后就忘记了。
可如今……
探春内心激动,她面上丝毫不露,只垂眸谦虚道:
“女儿年轻识浅,恐难当此重任。”
贾政很满意女儿的态度,摆摆手捋须道:
“王爷既点了你,便是信你。为父也思忖过,你素来比你那些混账兄长细心,行事也有章法,此事交与你倒也妥当。”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了几分:
“只是你要记住,行事须得谨慎周全,不可有半分差错。”
“女儿明白。”探春恭声应道。
“考核章程在此,你拿回去仔细研读。”贾政将一卷纸递给她:
“王爷说了,女子招生与男子不同,须得更细致些。
若有不懂的,可去请教薛家姑娘,她也被委了此任,到底是未出阁女儿家,记得戴面纱。”
最后这句,才是贾政的重点,虽然李洵的意思是看姑娘们自己的意愿。
不过。
贾主任显然是跳过了探春的意思。
探春双手接过,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稳声道:
女儿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王爷信任,不负父亲教诲。”
贾政看着她沉稳的模样,心中颇为满意。
这女儿虽非嫡出。
但行事做派。
倒比许多嫡出的还强些。
贾政怔了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
他才挥挥手:“你去罢,好生准备。”
“女儿告退。”
探春福身行礼,退出书房。
直到转过回廊远离了梦坡斋。
她才靠在廊柱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手中的纸卷被她攥得紧紧。
王爷真让她参与了。
探春的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她将纸卷小心收进袖中。
抬头望了望天。
春日的天空湛蓝如洗。
不知谁家的风筝飞得老高,是一只彩凤的形状,在风中摇曳生姿。
探春整了整衣衫。
她得好好准备,绝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用力捏了捏粉拳:
“女子未必不如男,愿以此身,开风气之先。”
…
薛府这边。
宝钗送走了叽叽喳喳的宝琴。
又将那纸章程细细看了一遍。
莺儿端了茶进来,见她这般专注,轻声道:“姑娘,喝口茶歇歇罢。”
宝钗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
既然王爷交给她便要做好万全准备。
考核的流程、细节、可能遇到的麻烦她得一一想到拟出个章程来。